约翰_克利斯朵夫(一)-卷一-黎明-第一部
祖父对他很不高兴,因为他望弥撒的时候不大安分.
他在家里,坐在地上,把手抓着脚.他才决定草毯是条船,地砖是条河.他相信走出草毯就得淹死.别人在屋里走过的时候全不留意,使他又诧异又生气.他扯着母亲的裙角说:"你瞧,这不是水吗?干吗不从桥上过?"......所谓桥是红色地砖中间的一道道的沟槽.......母亲理也不理,照旧走过了.他很生气,好似一个剧作家在上演他的作品时看见观众在台下聊天.
一忽儿,他又忘了这些.地砖不是海洋了.他整个身子躺在上面,下巴搁在砖头上,哼着他自己编的调子,一本正经的吮着大拇指,流着口水.他全神贯注的瞅着地砖中间的一条裂缝.菱形砖的线条在那儿扯着鬼脸.一个小得看不清的窟窿大起来,变成群峰环绕的山谷.一条蜈蚣在蠕动,跟象一样的大.这时即使天上打雷,孩子也不会听见.
谁也不理他,他也不需要谁.甚至草毯做的船,地砖上的岩穴和怪兽都用不着.他自己的身体已经够了,够他消遣的了!他瞧着指甲,哈哈大笑,可以瞧上几个钟点.它们的面貌各各不同,象他认识的那些人.他教它们一起谈话,跳舞,或是打架.......而且身体上还有其余的部分呢!......他逐件逐件的仔细瞧过来.奇怪的东西真多啊!有的真是古怪得厉害.他看着它们,出神了.
有时他给人撞见了,就得挨一顿臭骂.
有些日子,他趁母亲转背的时候溜出屋子.先是人家追他,抓他回去;后来惯了,也让他自个儿出门,只要他不走得太远.他的家已经在城的尽头,过去差不多就是田野.只要他还看得见窗子,他总是不停的向前,一小步一小步的走得很稳,偶而用一只脚跳着走.等到拐了弯,杂树把人家的视线挡住之后,他马上改变了办法.他停下来,吮着手指,盘算今天讲哪桩故事;他满肚子都是呢.那些故事都很相象,每个故事都有三四种讲法.他便在其中挑选.惯常他讲的是同一件故事,有时从隔天停下的地方接下去,有时从头开始,加一些变化;但只要一件极小的小事,或是偶然听到的一个字,就能使他的思想在新的线索上发展.
随时随地有的是材料.单凭一块木头或是在篱笆上断下来的树枝(要没有现成的,就折一根下来),就能玩出多少花样!那真是根神仙棒.要是又直又长的话,它便是一根矛或一把剑;随手一挥就能变出一队人马.克利斯朵夫是将军,他以身作则,跑在前面,冲上山坡去袭击.要是树枝柔软的话,便可做一条鞭子.克利斯朵夫骑着马跳过危崖绝壁.有时马滑跌了,骑马的人倒在土沟里,垂头丧气的瞧着弄脏了的手和擦破了皮的膝盖.要是那根棒很小,克利斯朵夫就做乐队指挥;他是队长,也是乐队;他指挥,同时也就唱起来;随后他对灌木林行礼:绿的树尖在风中向他点头.
他也是魔术师,大踏步的在田里走,望着天,挥着手臂.他命令云彩:"向右边去."......但它们偏偏向左.于是他咒骂一阵,重申前令;一面偷偷的瞅着,心在胸中乱跳,看看至少有没有一小块云服从他;但它们还是若无其事的向左.于是他跺脚,用棍子威吓它们,气冲冲的命令它们向左:这一回它们果然听话了.他对自己的威力又高兴又骄傲.他指着花一点,吩咐它们变成金色的四轮车,象童话中所说的一样;虽然这样的事从来没实现过,但他相信只要有耐性,早晚会成功的.他找了一只蟋蟀想叫它变成一匹马:他把棍子轻轻的放在它的背上,嘴里念着咒语.蟋蟀逃了......他挡住它的去路.过了一会,他躺在地下,靠近着虫,对他望着.他忘了魔术师的角色,只把可怜的虫仰天翻着,看它扭来扭去的扯动身子,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