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五)-第五部-女囚-02
"另外,"我气呼呼地对她说,"还有好多事情,您也瞒着我,甚至包括那些根本无关紧要的事,譬如我随便举个例子,您的巴尔贝克三日行."我加"我随便举个例子"这一句,为的是在"甚至包括那些根本无关紧要的事"后面补充一句.这样,万一阿尔贝蒂娜对我说:"我去巴尔贝克旅行有什么错,"我便可以回答:"我已经记不清了,别人对我说的话在我脑子里都混作一团了,其实我对这事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事实上,我虽然举了她跟司机一起到巴尔贝克......她从那里给我发来的明信片我很晚才收到......去了三天的例子,但我完全是随口道来的,而且我后悔自己选了这么一个不好的例子,因为说实在的,三天跑一个来回,时间是够紧的,不可能有时间去跟谁偷偷约会.可是阿尔贝蒂娜根据我刚才的话,猜测我对事情的底细已经一清二楚,就是不愿意告诉她.何况她近来深信不疑,我千方百计不择手段盯梢她,正如她上星期对安德烈说的,我对她的生活"比她本人还清楚".阿尔贝蒂娜打断我的话头,对事情作了承认.但她这么坦白是毫无用处的.尽管我对她的话一概不予置信,但是听了她的话我的心情却十分沉重,因为一方面是经过说谎者乔装改扮过的真相,另一方面是爱着这位说谎者,通过说谎者的谎言,对这个真相所作的判断,两者之间的可能有巨大差距.我几乎还未说完"您的巴尔贝克三日行,我是随便举个例子"这句话,阿尔贝蒂娜便打断了我,顺理成章似地对我宣称:"您是说我没有去成巴尔贝克?当然没有!而且我总是很纳闷,您为什么要那么相信这件事情,其实说出来对谁也没有害处.司机要用三天时间办他的私事.他不敢对您直说.出于对他的好意(我就是这样的人!而且这种事情总是该我碰上!),我就瞎编了所谓的巴尔贝克之行.他只不过把我带到奥特依圣母升天街我女友家.我在朋友家过了三天,无聊极了.您瞧,这事又有什么严重的,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当我发现,您因为晚了一个星期才收到明信片而笑起来的时候,我猜想您一定什么都知道了.我承认这事很可笑,真不该有什么明信片.可这不能怪我.我事先买了这些明信片,在司机把我送到奥特依以前已经交给了司机,不想这个笨蛋放在口袋里忘得一干二净,而没有按我的吩咐装进信封,寄给他一个在巴尔贝克附近的朋友,由他再转寄给您.我一直以为这些明信片早已寄出了.这个傻瓜过了五天才想起这件事.可是他没有告诉我,却把它们寄到巴尔贝克去了.当他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时候,我真想砸破他的脑袋,呸,给我滚.这个蠢驴,我自己整整整关了三天,让他笃笃定定去办自己家庭杂事,换取的报答却是叫您白白地担心了一场.我怕被人看见,躲在奥特依都不敢出门.我只出去过一次,还不得不乔装成男人,这无非是为了逗逗乐,可是运气偏偏跟我作对,别人没遇见,第一个就撞见了您的犹太朋友布洛克.不过我不相信,会是他告诉您我没有去巴尔贝克,因为看上去他似乎没有认出我来."我不知说什么好,我不愿意显露出十分惊诧,被如许的谎言所压倒的样子.我产生一种厌恶感,但我并不希望赶走阿尔贝蒂娜,我只是在厌恶感上更添了一层极度想哭的欲望,我之所以想哭,其原因不在于谎言本身,也不是因为我曾经如此信以为真的东西,现在全化为泡影,以至于我觉得是身处于一座夷为平地,光秃秃无一建筑,仅有堆堆废墟的城市;我之所以想哭,原因在于内心忧伤.我想,阿尔贝蒂娜宁可在奥特依她女友家里极度无聊,空呆三天,却一次也没有希望甚或想到要悄悄到我这里来过上一天,或者寄一份气压急件,请我到奥特依去见他.但我没有时间扎在这些想法里.我微微一笑,那种神色就象一个心中有数却秘而不宣的人:"我只举了一个例子.其实这类事情是举不胜举的.这不,今晚去维尔迪兰家我就发现,您对我说的关于凡德伊小姐的话......"阿尔贝蒂娜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试图从我的目光里能看出来我究竟知道些什么.我知道的,和我将要告诉阿尔贝蒂娜的是凡德伊小姐其人.我了解她是怎样一个人,但那不是在维尔迪兰家,而是以前在蒙舒凡.由于我从未向阿尔贝蒂娜正式谈起过她,我可以装作是今晚才了解到的.我几近充满了喜悦......可是在此之前,在小有轨电车上我经历了内心这般的痛苦......因为这蒙舒凡的往事,只有我一人知道,这回忆属我一人所有.我虽然把这件往事的日期往后作了推移,但对阿尔贝蒂娜来说,这件事依然是一个无以抵赖的铁证,对她依然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这一次我至少不用"装作知道","引诱"阿尔贝蒂娜"坦白出来".我自己了解这件事.这件事是我曾经透过蒙舒凡亮着的窗户亲眼目睹的.阿尔贝蒂娜对我说,她跟凡德伊及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