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四)-第二卷-第一章
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在我身边走着,一任她那天蓝色的目光在前方波动,但波光茫茫,以避开她不愿结交的人们,远远望去,她不时隐约地感到,他们兴许是充满危险的暗礁.我们俩在来宾的人墙中间向前走去,他们明知永远不可能结识"奥丽阿娜",却如获至宝,无论如何要把她指给自己的妻子瞧瞧:"卮休尔,快,快,快来看德.盖尔芒特夫人,她正同那位年轻人谈话呢."只觉得他们恨不得登上座椅,好看个清楚,仿佛在观看七月十四日的阅兵仪式或大奖颁发仪式.这并非因为盖尔芒特夫人的沙龙比她嫂子的更有贵族气派,而是因为前者的常客,后者从不愿邀请,尤其是她丈夫的缘故.德.拉特雷默伊耶夫人和德.萨冈夫人的知己阿尔方斯.德.罗特希尔德夫人,她就决不会接待,因为奥丽阿娜自己常去此人的府中.对希施男爵也是如此,威尔斯亲王常领他去公爵夫人府上,而不带他去见亲王夫人,因为他十有八九会让她扫兴;还有几位波拿巴派,甚或共和派的名流,公爵夫人对他们很感兴趣,可亲王这位坚定的保皇党人就恪守原则,不愿接待他们.他的反犹太主义立场也是出于原则.任何风流都休想使它屈服,哪怕是赫赫名流也无济于事.他之所以接待斯万,而且一直是他的朋友,盖尔芒特家族中也难有他称之为斯万,而不叫查理,是因为他知道斯万的祖母原本是位新教徒,后嫁给了一位犹太人,做过贝里公爵的情妇,这样一来,他常常说服自己相信斯万的父亲是亲王的私生子这一传说.倘若这一假设成立,斯万身上就只有基督教徒的纯血统了,但实际上纯属无稽之谈,斯万的父亲是天主教徒,而其父本身又为波旁王族的一位男人与一位女天主教徒所生.
"怎么,您没有见过这等富丽堂皇?"公爵夫人跟我谈起我们所在的府邸时这样问我.可大大赞美了一番她嫂子的"宫殿"之后,她又迫不及待地补充说,她宁愿呆在"自己那个简陋的小窝里,"比这里要强干百倍."这里'参观参观,确实可观,可这卧室里,曾发生过多少历史悲剧,让我睡在里面,非抑郁致死.那情景就好似软禁在布卢瓦堡.枫丹白露或卢浮宫,被世人遗忘了,排忧解愁的唯一办法就是自言自语,庆幸自己住在莫纳代契惨遭暗杀的房间里.一杯甘菊茯,岂能解忧伤.瞧,德.圣德费尔特夫人来了.我们刚刚在她府上用过晚餐.她明日要举办每年一次的盛大聚会,我以为她早上床休息了呢.她不肯错过一次晚会.若晚会在乡间举行,她也会登上马车赶去,而不愿错过机会."
实际上,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今晚赴宴,与其说是为了不错过他人府上举办的聚会,毋宁说是为了确保自己盛会的成功,搜罗最后一批志愿赴会者,同时也是以某种方式在最后时刻检阅一下次日将光临她游园会的人马.的确,不少年来,圣德费尔特家聚会的宾客早已今非昔比.想当年,盖尔芒特圈子里的显贵女人,寥若晨星,但由于受到女主人的热情款待,她们渐渐领来了各自的女友.与此同时,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府上朝相反的方向慢慢发展,风流社会的无名鼠辈人数逐年减少.这一次,这位不见了,接着,另一位又不再露面.象"烤面包"一样,一批又一批走了,不消多长时间,这儿的聚会便无声无息了,可恰是多亏了这一点,可以放心邀请那些被排斥的圈外人来此共享欢乐,用不着费神去请体面的人士.他们又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在这儿,他们不是可以享受(Panemet Circenses)(拉丁语,意为"面包与娱乐".)花式糕点和优美的音乐节目吗?前后几乎形成鲜明对比,圣德费尔特沙龙当初开张时,是两位流亡的公爵夫人,犹加两根女像柱,支撑着摇摇欲坠的沙龙大梁,可最近几年,只见两位极不合体的人物混杂在上流社会中:年迈的德.康布尔梅夫人和一位建筑师的妻子,这位女子声音甜美,人们往往禁不住邀她歌唱几曲.她俩在圣德费尔特夫人府中再也没有一个熟人,为自己的女伴一个个不见踪影而悲戚,觉得自己碍手碍脚,看样子象两只未能及时迁徙的燕子,时刻可能冻死.来年,她们便没有受到邀请.德.弗朗克多夫人没法为她那位酷爱音乐的表姐求情.可她未能得到更为明确的答复,只有短短的这么一句回话:"要是您觉得音乐有趣,谁都可以进来听嘛,这又不犯罪!"德.康布尔梅夫人觉得这种邀请不够热切,也就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