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二)-第二部-在少女们身旁-第二卷
我踱来踱去,巴不得他赶快画完.我抓住一些习作仔细端详.许多习作靠墙翻过去,一个压一个地摞在那里.我就这样碰巧发现了一幅水彩画.这幅画大概是埃尔斯蒂尔绘画生涯中很久以前某个时代的作品,使我特别着迷.一些作品不仅仅技巧高超,而且立意那样不同寻常,那样诱人,我们竟然会将作品魅力的一部份归之于立意,似乎这种魅力,本来在大自然中就已经具有物质存在形式,画家只要去发现,去观察,去描摹出来就行了.这样的作品使人特别着迷.这样的物品能够存在,甚至将画家的表现形式抛开不谈也是美的,这就满足了我们心中天生便具有而后来又被理性所打倒的唯物论,而且为美学的抽象充当砝码.
这幅水彩画,是一位少妇的肖像.她并不美丽,却属于一种莫名其妙的类型.她头上戴着一顶包头软帽,与帽沿上饰有樱桃红绸带的瓜皮帽很相似.两只手戴着露指手套,一只手擎着一支点燃的烟卷,另一只手将一顶纯粹为了遮阳用的果园大草帽样的东西举到膝盖那么高.她身旁有一张桌子,桌上有一花瓶,插满了玫瑰花(以下两处则说花瓶中插的是石竹花.).这类作品妙就妙在它们是在特殊条件下完成的,而我们一下子弄不清楚.常有这种情形,这幅画即是如此.例如我们不知道一个女性模特儿那奇异的装束是不是化装舞会上的化装,抑或一个老头身着红大衣,看上去他故意穿上这件衣服以迎合画家的异想天开,可是我们不知道这是他的教授袍还是董事袍,还是他的主教披肩.我眼前的这张肖象画,画中人的性格叫人捉摸不住,原因是这是一位昔日的年轻女演员,半化装,而我不明白.她那短发在瓜皮帽下蓬松隆起.她那丝绒上装没有大翻领,中间是白色的硬胸.这瓜皮帽和上装叫我拿不准这时装是何时期之物,这模特儿是男是女.结果是,除了知道我眼前是画家最明快的一幅画以外,我什么也说不准.
这幅画使我感到的快活,又被担心所扰乱,我怕埃尔斯蒂尔又磨磨蹭蹭,叫我错过了那些少女,因为那小窗上的日影已经倾斜而偏低了.这幅水彩画上,没有哪一件东西可以简简单单地加以证实就算了事,之所以画出来,那是因为在这场景中有用.画衣着是因为那女子必须穿衣,画花瓶是因为有花.花瓶的玻璃本身就招人喜爱,似乎灌上了水,石竹花的花茎插在瓶中,犹如浸在与水一样清澈.几乎与水一样液态的物质中.女子的服装以独具一格而又令人感到亲切的魅力笼罩着她,似乎工业产品可以与造物主的奇迹相媲美,这些奇迹就和母猫皮,石竹花瓣,鸽子羽毛一样娇嫩,视觉接触时感到那样甜美,画得那样鲜艳.硬胸雪白,细如雪霰,那轻盈的褶皱呈钟形小花状,恰似铃兰的花朵,在房间明亮的折射光中开放.这折射光本身本来很强烈,但是正象花束会在被单上映出缕空的花朵一样,这光线也稍稍减弱了一点.上装的丝绒闪射着珠光,这里那里有什么竖起来,有什么撕碎了,有什么毛茸茸的,使人想到花瓶中散乱的石竹花.但是人们特别感觉到的,是埃尔斯蒂尔对一位年轻女演员的这身化装服饰会表现出什么样的道德败坏完全不在乎,对他来说,她会对某些观众那已经麻木或已经堕落的感官产生什么样的刺激,与她扮演自己角色的天才相比,大概更加重要.因此他反而着力于这些模棱两可的特点,就像着力于某一值得突出.他也极尽所能加以强调的美学成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