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二)-第二部-在少女们身旁-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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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二)-第二部-在少女们身旁-第二卷


  那时的埃尔斯蒂尔,已不再处于只期待思维旺盛就可以实现其理想的青春年少时代,他已接近指望通过肉体的满足来促进精神充沛的年龄.我们精神疲劳了,往往倾向于物质至上;活动减少了,往往倾向于被动接受影响.精神的疲劳与活动的减少开始使我们同意这样的观点,那就是可能确有某些得天独厚的躯体.行业.节奏能那样自然而然地实现我们的理想,以致即使没有天才,只要描摹某一肩部动作,某一脖颈的紧张,我们就能创造出一幅杰作来.这是我们喜欢用目光去抚摸美的年龄,这美在我们身外,在我们身边,在一幅挂毯上,在旧货商店里发现的一幅提香所作的美妙画稿中,在与提香画稿同样美丽的情妇身上.我理解了这一切之后,每次见到埃尔斯蒂尔太太,再也不能不感到快乐,她的身躯也失去了沉重的臃肿,因为我用一个想法充满了她的躯体,那就是她是非物质的造物,是埃尔斯蒂尔的自我写照.对我来说,她也是一幅肖象画,对他大概也是如此.对艺术家来说,生活中的材料是不算数的,只是显露其天才的一个机会而已.将埃尔斯蒂尔创作的十幅不同人物肖像画排列在一起去看,人们会清楚感觉到,首先,这些人跟埃尔斯蒂尔全是一家人.天才汹涌澎湃覆盖住生活,只有大脑疲劳了,渐渐失去了平衡时,生活才又占上风.好比一条大江,大潮涨来,江水倒灌之后,才又恢复正常水流.在第一个阶段中,艺术家逐渐摸索出自己意识不到的天才所具有的规律和模式.如果他是小说家,他知道,什么情景能向他提供素材;如果他是画家,他知道什么景物能向他提供素材.这素材本身无关紧要,但对他的探索必不可少,正如一间实验室或一间画室之必不可少一般.他清楚地知道,用柔和光线所产生的效果,用对某一过失改变看法而产生的内疚,用站在树下或半潜入水中美如雕象的一些女郎,他造就了自己的杰作.终于会有那么一天,他的大脑已经衰退,面对他的天才使用的材料,他再也无力进行心智活动,只有心智活动才会产生作品.然而他会继续寻找这些材料,为置身这些材料身旁而兴高采烈,因为这些材料在他身上唤起精神上的快乐,精神上的快乐乃是工作的激发剂.他会将这些材料笼罩在迷信的氛围之中,似乎它们高于一切,似乎艺术作品的很大一部份已寓于其中,它们在某种程度上便蕴含着已经现成的艺术作品.与模特儿经常来往.对模特儿宠爱之极,如此而已,他不会走得更远.他会与一些已经翻然悔悟的杀人犯无止无休地聊下去,这些杀人犯的悔恨和堕落昔日曾构成他小说的题材;他会在薄雾使阳光变得轻柔的国度买上一处乡间住所;他会连续几小时地注视女人洗浴;他会收集好看的衣料.生活美好,在某种程度上是毫无意义的词,尚处于艺术境界之下.我见过斯万就停留在这个阶段上.生活美好是一个阶段,由于创作天才速度减慢,由于对促进创造天才的各种形式怀有偶象崇拜,由于希望少下功夫,像埃尔斯蒂尔这样的人,有一天大概就会渐渐蜕化到这样的阶段上去.
  他刚才终于给他的花卉画上了最后一笔.我望了望花卉,又浪费了一会功夫.既然我知道那些少女大概再也不会在海滩上了,我望望花卉浪费时间,也就没什么了不起.即使我认为她们还在海滩上,浪费这几分钟就会使我错过与她们见面的机会,我也还是会看的,因为我心中暗想,埃尔斯蒂尔毕竟对他的花卉比对我与这些少女相见更有兴趣.我外祖母的天性与我完全自私自利截然相反,但她的天性仍在我的天性中有所反映.与我毫不相干的一个人,我对他一直装作很有感情或恭而敬之的人,在我面临着危险,而他只有点小麻烦时,我只会对他的烦恼深表同情,象什么大事一样,而将自己面临的险境视为小事一桩,因为我感到在他看来,这些事大概是这样的比例.如果实事求是地讲,甚至还有过之,我不仅不为自己所处的险境而悲叹,而且还要迎着这风险走上去;而对于事关别人的危险,则相反,哪怕自己更有可能为危险击中,也要尽量使别人免遭这种危险.这样做原因很多,说起来并不能为我增加光彩.其中一个原因便是,虽然我一味思考时,觉得自己将生命看得很重.但在我生命过程中,每当我为道德上的忧烦,或仅仅是精神上的不安而受到折磨时(有时这些精神不安是那样孩子气,我竟然不敢明说出来),如果突然出现什么意外情形,给我带来生命危险,这种新的思想负担与其它思想负担相比,是那样轻快,以致我会怀着轻松的感觉甚至是欢乐去迎接这种危险.虽然我是世界上最胆怯的人,但我领略过这样对危险的沉醉.在我理智地思考时,看上去这与我的本性是那样格格不入,那样不可想象.即使在一个完全平静而幸福的阶段,当出了某种危险而且是生命危险时,例如我与另一个人在一起,我仍然不会不将他人置于安全的地位,而为自己选择危险的位置.相当数量的实践体验叫我明白了,我一直会这样做而且会高高兴兴这样去做时,我发现,与我一向自认为和肯定的相反,原来我对别人的看法是非常在乎的,这真叫我感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