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二)-第二部-在少女们身旁-第二卷
有的日子,我们到附近的一个农庄餐馆去吃茶点.这里的农庄叫什么埃戈尔.玛丽-泰蕾斯,爱尔朗十字架,琐事,加利福尼亚,玛丽-安托瓦内特等等.这一小帮子选择的常是玛丽-安托瓦内特农庄(爱尔朗十字架田庄和玛丽-安托瓦内特田庄位于卡布尔与特鲁维尔之间.).
有时我们不到哪个农庄去,而是一直攀登到悬崖之巅.一到,坐在野草上,就将带来的三明治.糕点包打开.我的女友们更喜欢吃三明治,见我只吃一块用糖装饰成峨特体的巧克力点心或一块杏子排,都惊讶不已.这是因为,面对加了chester和生菜叶子的三明治这种崭新而无知的食品,我无话可说.而点心受过教育,水果排又絮絮叨叨.点心里有奶油的平淡,水果排里有水果的鲜味,它们对贡布雷.希尔贝特(不仅是贡布雷的希尔贝特,而且是巴黎的希尔贝特.她吃茶点时,我又寻回了贡布雷和在贡布雷的希尔贝特)所知甚多,使我忆起上面有《一千零一夜》故事的那些盛小炉点心的盘子(列奥妮姨母的盘子每一打一套故事.).弗朗索瓦丝一天又一天地今天将《阿拉丁和神灯》,明天将《阿里巴巴》,《睁眼睡觉的人》和《辛伯达携带全部宝物登上巴索拉船》(这些均为《一千零一夜》中的名篇.)送给姨母莱奥妮时,这些故事的"臣民"们真叫我的姨母开心透了.我真希望再见见这些碟子,可是外祖母不知道这些碟子后来命运如何了,而且她认为那不过是当地买的十分俗气的碟子罢了.这都无关紧要,反正在那香槟省灰的贡布雷,碟子上的商标依然镶嵌着五光十色的图案,正如黑呼呼的教堂内宝石闪动的彩绘玻璃,正如我的房间里黄昏时节那走马灯上映出的影像,正如在车站和省属铁路的风景照前的印度金钮扣和波斯丁香,正如在那外省老太太的阴暗住宅中我姨母那一套中国古瓷器一样.
我躺在悬崖上,眼前只见一片片草地.草地上方,并不是基督教理论的七重天,而只有两重:一重较深......大海,高处的一重较浅.如果我带去了一件什么小玩艺儿,能讨得女友中这一位或那一位的欢喜,她们会那样骤然喜形于色,一瞬间她们那透明的脸庞便变得火红.她们的嘴压抑不住那欢喜,一定要让那欢喜表现出来,于是便开口大笑.我们品味着这种喜悦.她们聚集在我的周围,彼此的面庞相距不远.将一个个面庞分开的空气勾画出碧蓝的小径,有如园丁希望留些空隙,以便自己能够来回走动而在玫瑰丛中辟出的小径.
带来的食物吃光了,我们就作游戏.直到那时为止,我一直觉得这些游戏枯燥无味,有时甚至与"宝塔站岗"或"看谁先笑"一样幼稚可笑.但是,那个时刻,就是给我一个帝国,我也不会放弃这些游戏.这几位少女的面庞仍然洋溢着青春初绽的光彩,我的年龄则已经超出这个.这光彩在她们面前照亮了一切,恰似某些早期宗教画家那酣畅的画面,金色的背景上最无关紧要的细节也从她们的生命中突出起来.对这些少女中的大部份人来说,她们的面庞本身与黎明时那虚无缥缈的红霞混成一体,真正的个性尚未迸发出来.人们见到的,只是艳丽的色彩,在这色彩之下,还无法分辨出来几年之后的轮廓会是什么样.今日的轮廓中还没有任何成份可算是最后定型,只能算作与家庭中某一位己逝的成员暂时有些相像罢了,造物主已向这位去世的成员尽了此种纪念性的礼节.身体已经固定不变,再没有什么指望了,再不会向你许诺什么令你喜出望外之处.不久就会看到尚未显老的面庞四周头发脱落或者变白,就像在盛夏时节的大树上看到已枯的树叶一样,已经毫无希望.这样的时刻会来得那样飞快,这万道霞光的清晨是这样短促,以致有人竟走到只爱情窦初开的少女的地步.这些少女的身体,象一块宝贵的面团,尚在发育.她们只不过是一撮可塑物质,左右她们的转瞬即逝的印痕随时都在塑造着她们.简直可以说,她们每个人都是直率.完整而又转瞬即逝的表情相继塑造而成的快活.少年老成.撒娇.惊讶的小观音.一个少女对我们流露出的热情关切,这种可塑性会赋予它极度的丰富多采和极大的魅力.当然,这种热情关切对一位妇女来说也是必不可少的.我们不讨她喜欢的妇女,或者不让我们看出我们讨她喜欢的妇女,在我们眼中,总有某种令人厌倦的千篇一律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