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二)-第二部-在少女们身旁-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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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二)-第二部-在少女们身旁-第一卷


  总之,如果拉贝玛表演的是一出新戏,我便难以对她的演技和朗诵作出判断,因为我无法将我事先不知道的台词与她的语调手势所加之于上的东西区别开,我会觉得它们和台词本是一体.相反,我能倒背如流的老剧本仿佛是特有的.准备好的广大空间,我能完全自由地判断拉贝玛如何将它当作壁画而发挥她那富有新意的创造力.可惜几年前她离开了大舞台,成为一个通俗剧团的名角,为它立下汗马功劳.她不再表演古典戏剧.我常常翻阅广告,但看到的总是某某时髦作家专门为她炮制的新戏.有一天,我在戏栏里寻找元旦那一周的日场演出预告,第一次看到......在压轴节目中,因为开场小戏毫无意义,它的名字显得晦暗,其中包含对我陌生的一切特殊情节......拉贝玛夫人演出《菲德尔》中的两幕,还有第二天第三天的《半上流社会》和《反复无常的玛丽安娜》.这些名字象《菲德尔》名字一样,在我眼前显得晶莹可鉴.光亮照人(因为我很熟悉它们),闪烁着艺术的微笑.它们似乎为拉贝玛夫人增添光彩,因为在看完报上的节目预告以后,我又读到一则消息,说拉贝玛夫人决定亲自再次向公众表演往日创造的角色.看来艺术家知道某些角色的意义不仅限于初次上演.使观众一新耳目,或再次上演而大获成功.她将所扮演的角色视作博物馆的珍品......向曾经欣赏珍品的老一代或未曾目睹珍品的新一代再次展示的珍品,这的确是十分有益的.在仅仅用来消磨夜晚时光的那些演出的预告中,她塞进了《菲德尔》这个名字,它并不比别的名字长,也未采用不同的字体,但她心照不宣地将它塞了进去,仿佛女主人在请客人入席时,将他们......普通客人......的名字一一告诉你,然后用同样的声调介绍贵宾:阿纳托尔.法朗士先生.
  给我看病的医生,即禁止我作任何旅行的那位,劝父母不要让我去看戏,说我回来以后会生病的,而且可能病得很久,总之,我的痛苦将大于乐趣.如果我期待于剧院的仅仅是乐趣,那么,这种顾虑会使我望而却步,因为痛苦将会淹没乐趣.然而......正如我梦寐以求的巴尔贝克之行.威尼斯之行一样......我所期待于这场演出的,不是乐趣,而是其他,是比我生活的世界更为真实的世界的真理.这些真理,一旦被我获得,便再也不会被我那闲散生活中无足轻重的小事所夺去,即使这些小事使我的肉体承受痛苦.我在剧场中所感到的乐趣可能仅仅是感知真理的必要形式,但我不愿它受到影响和破坏,我盼望自己在演出结束以后才像预料中的那样感到身体不适.我恳求父母让我去看《菲德尔》,但是自从见过医生以后,他们便执意不允.我时时为自己背诵诗句:听说您即将离我们远去......我的声调尽量抑扬顿挫,以便更好地欣赏贝玛朗诵中的不平凡之处.她的表演所将揭示的神圣的美如同圣殿中之圣殿一样隐藏在帷幔之后,我看不见它,但我时时想象它的新面貌.我想到希尔贝特找到那本小册子中的贝戈特的话:"高贵的仪表,基督徒的朴素,冉森派的严峻,特雷泽公主及克莱芙公主(指古典悲剧女主人公菲德尔及小说人物克莱芙公主,这是两种不同的典型.),迈锡尼的戏剧(希腊初期文化.),泽尔菲的象征(泽尔菲是古希腊城,有太阳神阿波罗的圣殿.),太阳的神话".这种神圣的美不分昼夜地高踞在我内心深处的.永远烛火通明的祭坛之上,而我那严厉而轻率的父母将决定我能否将这位女神(她将在原来隐藏着她无形形象的地方显露真面目)的美吸进,永远吸进我的精神之中.我的目光凝视着那难以想象的形象,我整日与家庭的障碍搏斗,但是当障碍被扫平,当母亲......尽管这个日场戏正好是委员会开会,而会后父亲将带德.诺布瓦先生来家吃饭的那一天......对我说:"唉,我们不愿意使你不高兴,如果你实在想去那就去吧."当一直作为禁忌的戏院此刻只由我来决定取舍,我将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实现宿愿时,我却反而犹豫不决,是该去还是不该去,是否除了父母的反对以外尚有其他否定的理由.首先,虽然他们最初的残酷让我讨厌,但此刻的允诺却使我觉得他们十分亲切.因此,一想到会使他们难过,我自己就感到难过,在这种情绪之下,生活的目的对我来说似乎不再是真理,而是柔情,生活的好与坏的标准似乎只是由我父母快活还是不快活而定."如果这会使您不快活的话,我就不去了,"我对母亲这样说.她却反过来叫我不必有这种顾虑,这种顾虑会破坏我从《菲德尔》中得到的乐趣,而她和父亲正是考虑到我的乐趣才解除禁令的.这样一来,乐趣似乎成为某种十分沉重的义务.其次,如果看戏归来病倒的话,我能很快痊愈吗?因为假期一结束,希尔贝特一回到香榭丽舍大街,我便要去看她.为了决定看不看戏,我将这全部理由与我对拉贝玛完美艺术的想象(虽然它在面纱下难以看见)作比较,在天平的一端我放上"感到妈妈忧愁,可能去不了香榭丽舍大街",在另一端放上"冉森派的严峻,太阳的神话",但是这些词句本身最后在我思想中变得晦暗,失去了意义,失去了分量.渐渐地,我的犹豫变得十分痛苦,我完全可能仅仅为了结束这种犹豫,一劳永逸地摆脱这种犹豫而决定去看戏.我完全可能任人领到剧院,但不是为了得到精神启示和完美艺术的享受,而是为了缩短痛苦;不是为了谒见智慧女神,而是谒见在女神面纱之下偷梁换柱的.既无面孔又无姓名的无情的神明.幸亏突然之间一切都起了变化.我去看拉贝玛表演的夙愿受到了新的激励,以至我急切和兴奋地等待这个日场,原因是那天当我像每日一样来到戏剧海报圆柱前时(我像柱头隐士那样伫立在那里,这种时刻近来变得更严峻),我看到了第一次刚刚贴上去的.仍然潮湿的.详尽的《菲德尔》演出海报(其实其他演员并不具有足以使我作出决定的魅力).这张海报使我原先犹豫不决的那件事具有了更为具体的形式,它近在眼前,几乎正在进行之中......因为海报上落款的日期不是我看到它的那一天,而是演出的那一天,而落款的钟点正是开幕的时刻.我在圆柱前高兴得跳了起来.我想,到了那一天,在这个准确的钟点,我将坐在我的座位上,等着拉贝玛出台.我担心父母来不及为外祖母和我订两个好座位,便一口气跑回家,如痴如呆地望着那句富有魅力的话:"正厅不接待戴帽的女士.两点钟后谢绝入场",这句话取代了我脑中的"冉森派的严峻"和"太阳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