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病日益加重,无休无止的咳嗽在宽展的院子里幽深而漫长,像是经历了几个世纪。父亲吐血的次数也逐渐增多,有时候多,有时候少,并无定数。母亲依旧用送瘟神的土法子,在父亲病情加重的时候应付了事。父亲蜷缩在炕上,像个刚出生的婴儿,头发稀少,面目苍白。屋子里弥漫着中草药浓烈的味道,甚至母亲身上都沾惹了这种味道,走出院子,都能隐隐闻到。
李逸曾和母亲商量,要四处借钱送父亲去大医院,可母亲拒绝了,她说:“人各有命,走到哪儿算哪儿。”李逸并不怪母亲心狠,他也知道,这个时候,到哪儿去都于事无补。母亲还说:“就这样等着吧,万一拉出去,在半道上走了,连村子也进不了。”
箭子川道上的人有很多顽固的习惯,人若是在外面死去,就不能把尸体运进村子,只能在村外的河岸搭上灵棚,守灵的人和超度的法事都在村外,他们说进村了不吉利。
母亲最终还是按照父亲的意愿,请了村里的阴阳冯六爷来家里整顿神灵,以求安宁。父亲说免得他死后鬼魂喊冤。
冯六爷小的时候读过私塾,勉强识得几个字,从他父亲那儿传得衣钵。冯老太爷是箭子川道里的大阴阳,能招魂驱鬼,降魔看病,懂风水,会算卦,通医术,受人尊敬。二鬼推磨和八鬼抬轿的故事在箭子川道里流传广泛,皆是冯老太爷的杰作,上了年纪的人,时常坐在戏场里给小辈们讲,并声称亲眼所见,那些小孩子不信的便也信了。冯老太爷老来得子,对冯六爷极为娇惯,因而年近六十的冯六爷得到的真传并不多,略有老太爷的十分之一,但毕竟是阴阳世家,多少也会沾一点灵气。他年轻的时候为村子里寻得了几只跑丢的鸡和一个被贩卖的寡妇,树立了威信,再加之他辈分极高,多少也能被人尊重。尽管有人说那些跑丢的鸡和被贩卖的寡妇是他做的手脚,但都没有真凭实据而不了了之。冯六爷对阴阳这个职业并不在意,虽然能丰衣足食,家庭盈余,但他却时常向别人说:“这些都是假的,不管用。”但没人听他的话,一笑了之。
冯六爷的法事做得粗糙,太原府的人都知道。写字画符没有规矩,随心所欲,就像高明的医生所开的处方,潦草至极。念经的时候总是忘了下一句,因而把前一句不断重复几十遍,再加之他舌头大,说话念经并不真切,多数人听得含糊,只觉得抑扬顿挫。李逸小的时候,常听冯六爷念经,他是第一个发现秘密的人,冯六爷在念白的时候,闭着眼念那首唐诗:“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李逸把这个秘密说给冯六爷,冯六爷就嘿嘿发笑,追着吓唬李逸。
冯六爷是父亲在太原府最好的朋友,相交几十年,从未红过脸。父亲也略懂阴阳之道,能治跌打损伤,送神和水疚。这些也是冯老太爷的手艺,父亲偷学的,冯六爷并不会。冯六爷高兴的时候对父亲说:“我们是同门师兄弟。”
冯六爷的儿子先天痴傻,长到十三岁的时候,不小心掉进水塘淹死了,冯六爷只好给唯一的闺女招了上门女婿,日子倒也过得平静,却不想女儿连着生了六个女孩。冯六爷心里的疙瘩解不开,一次喝酒,他对李逸的父亲说:“我没了儿子,再不能让女儿也没有儿子,那冯家三代就断了根,女娃毕竟指望不上。”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哽咽,实在可怜。“有什么办法,太原府就是这个瞎道理,没有儿子就是没有了底气。”尽管时代新了,可这个道理却仍然是个硬道理。
父亲其实并不看好冯六爷的法事,可他还是每每都请冯六爷来做。
冯六爷摆了香案,盘腿坐在炕上,画了几道符咒,让李逸贴在各处门上。然后穿上阴阳服,戴上八角帽,敲木鱼,摇铃铛,声如洪钟,念如唱,甚是威严。李逸跪在香案前,烧着黄表票子,在地上浇酒水,然后按照冯六爷的指示磕头作揖。冯六爷领着李逸三出三进,在院子的各个角落里喷了酒,然后,又用三种特制的物件在父亲身上驱鬼。父亲的眼时闭时合,嘴皮一张一翕,苍白的脸看起来就像唱戏时演员打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