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四)-附录
萨克雷写出了自私心的丑恶,更进一步,描写一切个人打算的烦恼和苦痛,到头来却又毫无价值,只落得一场空.爱米丽亚一心想和她所崇拜的英雄结婚,可是她遂心如愿以后只觉得失望和后悔.都宾和他十八年来魂思梦想的爱米丽亚结婚了,可是他已经看破她是个浅狭而且愚昧的女人,觉得自己对她那般痴心很不值得.利蓓加为了金钱和地位费尽心机,可是她钻营了一辈子也没有趁愿;就算她趁了愿,她也不会有真正的幸福.萨克雷看了这一群可怜人烦忧苦恼得无谓,满怀悲悯的慨叹说:"唉!浮名浮利,一切虚空!我们这些人里面谁是真正快乐的?谁是称心如意的?就算当时随了心愿,过后还不是照样不满意?"(《全集》第二册四二八页.)这段话使我们联想到《镜花缘》里的话:"世上名利场中,原是一座迷魂阵.此人正在场中吐气扬眉,洋洋得意,哪个还把他们拗得过......一经把眼闭了,这才晓得从前各事都是枉用心机,不过做了一场春梦.人若识透此义,那争名夺利之心固然一时不能打断,倘诸事略为看破,退后一步,忍耐三分,也就免了许多烦恼,少了无限风波.如此行去,不独算得处世良方,亦是一生快活不尽的秘诀"(《镜花缘》十六回.).萨克雷也识透"名利场"里的人是在"迷魂阵"里枉费心机,但是他绝不宣扬"退后一步,忍耐三分",把这个作为"处世良方,快活秘诀".
萨克雷念念不忘的不仅是揭露"真实",还要宣扬"仁爱".读者往往因为他着重描写社会的阴暗面,便疏忽了他的正面教训.他曾解释为什么这部小说里专写阴暗的一面.他说,因为觉得这个社会上很少光明;尽管大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事实确是如此(《书信集》第二册三五四页..不过他写的阴暗之中也透露一些阳光,好比乌云边缘上镶的银边.都宾是个傻瓜(萨克雷自己说的,见同上书,四二三页.),可是他那点忘我的痴心使他像许多批评家所说的,带了几分堂吉诃德的气息.罗登原是个混蛋,但是他对老婆痴心爱佩,完全忘掉了自己,他不复可鄙可恨,却变成个可悯可怜的人物.他能跳出狭隘的自我,就减少些丑恶.爱米丽亚在苦痛失望中下个决心:从此只求别人的快乐,不为自己打算.她这样下决心的时候就觉得快乐(《全集》第一册三二二页.).她能跳出狭隘的自我,就解除了烦恼.都宾是个无可无不可的脾气,他为个人打算毫无作为,可是为朋友就肯热心奔走,办事也能干了.萨克雷指出无私的友爱使胆小的变为勇敢,羞缩的能有自信,懒惰的变为勤快(同上书,二六九页.).他说,他写这个灰暗的故事是要揭出世人的痴愚,要大声疾呼,唤得他们清醒(《书信集》第二册四二四页.);同时他还企图暗示一些好的东西,不过这些好的东西,他是不配宣扬的(同上书,三五四页.).因为他觉得自己究竟不是教士,而是幽默作家,所以只用暗示的方式.细心的读者可以看出他所暗示的教训:浮名浮利,一切虚空,只有舍己为人的行为,才是美好的,同时也解脱了烦恼,得到真正的快乐.萨克雷的说教即使没有被忽视,也不过是说教而已.至于揭露真实,他是又细心.又无情,对资本主义社会的丑恶始终没有妥协.他熟悉资本主义社会,能把那个社会的丑态形容得淋漓尽致.有人竟把《名利场》看作"对当时社会的宣战书"(参见《忧患的锻炼》四一八页.).可是萨克雷在赤裸裸揭出社会丑相的同时,只劝我们忘掉自己.爱护别人.单凭这点好心,怎么能够对付社会上的丑恶,萨克雷在这方面就不求解答.他确也鄙视贵族(萨克雷把贵族阶级称为"下等人"(见《全集》第十五册九四页),处处把他们挖苦,如《全集》第十五册五六一.一七五页,第二十册三二○......三三二页;又如第十八册《四位乔治》(The Four Georges)那部讲演集里把四代皇帝形容得尊严扫地.),有时也从制度上来反对统治阶级(他反对帝王用"神权"来"胡乱的辖治"(参看《智慧的年代》二五五......二五六页),又以为势利是制度造成的(见《全集》第十五册十七.五七页).).可是他没有像他同时代的狄更斯那样企图改革的热情(他以为贫穷和疾病死亡一般,都是自然界的缺陷,无法弥补(参看《书信集》第二册三五六页).),而且以为小说家对政治是外行,不赞成小说里宣传政治(参看《萨克雷在〈晨报〉发表的文章汇辑》七一......七四页.他偶尔也很激进,如在克里米亚战争时期(参看《智慧的年代》二五一页);他也曾参加过国会议员的竞选(参看《智慧的年代》二六五......二七一页),可是他对政治一贯的不甚关心,晚年尤趋向保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