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十)-卷十-复旦-第二部
"那你真是哭笑不得了."
到了那天,她来了.克利斯朵夫素来把答应人家的话看得挺认真的,在乱七八糟的屋内连一张纸都不敢收拾,觉得移动一下便是失信.但他心里很难过,一想到朋友看了这情形作何感想,就非常难为情.他好不心焦的等着.她来的时间很准,只迟到了四五分钟,很稳健的迈着小步踏上楼梯.打铃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门背后,马上开了.她穿得朴素大方.从她的面网中间,他看见她眼神很镇静.两人低声道了一声好,握着手.她比平时更沉默了;又局促又激动,一声不出,免得显出心里的慌乱.他请她进来,早先预备下对于屋子的杂乱向她说几句道歉的话,结果也没说.她坐在一张最好的椅子里,他坐在旁边.
"这就是我工作的屋子."他所能说的就是这么一句.
大家静默了一会.她从容不迫的望着,非常慈爱的微微笑着,她也有些心慌意乱呢.(后来她告诉他,她还是个女孩子的时候,曾经想到他家里去;但正要进门又吓得跑掉了.)她看到屋子里凄凉的景象大为感触:过道又窄又黑,环堵萧然,到处是寒酸相.她很同情这位老朋友一辈子做了多少工作,受了多少痛苦,也有了点名气,而物质生活还是这么清苦!同时她也注意到他不在乎起居的舒服不舒服.房间里四壁空空,没有一张地毯,没有一幅图画,没有一件艺术品,没有一张沙发;除了一张桌子,三张硬椅,一架钢琴而外,再没别的家具;和几册书乱堆在一起的是许多纸张,而且到处都是纸,桌上,桌下,地板上,钢琴上,椅子上,......她看到他这样诚心的守约,不禁微微的笑了.
过了一会,她指着他的座位问:"你是在这里工作的吗?"
"不,在那边."
他指着室内最黑的一角和背光摆着的一张矮矮的椅子.她走过去有模有样的坐着,一声不响.两人默然相对了几分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在钢琴前面坐下了,临时即兴的弹了半小时,觉得自己整个儿被朋友的精神包围了,心里只有一片欢乐的感觉.他闭着眼睛,弹着一些奇妙的东西.于是她体会到这个房间的美,其中充满了出神入化的音乐;她也听到了这颗热爱的苦恼的心,仿佛就在自己胸中跳动.
音乐完了,他还对着钢琴一动不动的呆了一会,随后听见朋友在背后抽噎的声音,才掉过身来.她走来抓着他的手,轻轻的说了句:"谢谢你."
她嘴巴有点儿哆嗦,闭着眼睛.他也把眼睛闭上了.两人这样的握着手过了几秒钟;时间停止了......
她重新睁开眼睛;为了压制心中的惶乱,她问:"能让我瞧瞧别的屋子吗?"
他也很高兴能避免感情的激动,便打开隔室的门,可是他马上觉得很难为情.里头摆着一张又窄又硬的铁床.
(后来他告诉葛拉齐亚,说他从来没带过一个情妇到他家里去;她挖苦他说:"那也是想象得到的;她要有极大的勇气才行呢."......"为什么?"......"睡在这样一张床上,不是要有勇气的吗?")
卧室里还有一口乡下人家用的五斗柜,墙上挂着一个贝多芬的头像,近床的地方,值不了几个钱的框子里放着他母亲和奥里维的照相.五斗柜上另外有张葛拉齐亚十五岁时的像片,那是在她罗马的照相簿里偷来的.他当时对她招认了,请她原谅.她瞧着像片说:"在这张像上你居然认得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