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十)-卷十-复旦-第二部
"认得,我还记得你那时的模样呢."
"两个人中,你更喜欢哪一个?"
"你始终没有变.我总是一样的爱你.我到处都认得你,便是在你小时候的照片上也认得.我在这个幼虫身上已经能感到你整个的灵魂了.单凭你的灵魂,我就知道你是不朽的.我从你出生的时候起,出生以前起,就爱你了,直爱到你......"
他不说了.她也一言不答,心中充满了爱,不胜惶惑.她回到书室,他指给她看窗外的一株小树,说是他的朋友:许多麻雀在树上聒噪.
她说:"现在咱们来吃点心罢.茶叶跟蛋糕,我都给捎来了,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有的.并且我还带着别的东西.把你的大衣给我."
"我的大衣?"
"是的,是的,给我罢."
她从手提包里掏出针和线.
"怎么?你......"
"前天我看见有两个扣子快掉下来了.现在到哪儿去了?"
"不错,我还没想到缝上去.太麻烦了!"
"可怜的孩子!拿来给我罢."
"那多难为情!"
"别管,你去沏茶."
他把水壶跟酒精灯端进来,一忽儿都不肯离开朋友.她一边缝一边很俏皮的在眼梢里觑着他笨拙的举动.喝茶的杯子都是残缺的,用的时候不能不小心;她认为这些茶具简直要不得,他却一本正经的辩护,因为那是他和奥里维同居时代的纪念物.
她快走的时候,他问:"你不笑我吗?"
"笑什么?"
"屋子里搞得这样乱糟糟的."
她笑了:"我慢慢会把它整理好的."
她走到门口预备开门了,他忽然跪在地下亲了亲她的脚.
"你干什么啊?"她叫起来."疯子,亲爱的疯子.再会罢."
她约定以后每星期在同一天上到这儿来,要他答应不再做出颠狂的行为,不再跪在地下亲她的脚.克利斯朵夫被她温柔安静的气息感化了,便是在情绪激动的日子也同样受到影响.他一个人私下想到她的时候,往往热情冲动得厉害;但见了面,他们永远象两个不拘形迹的好朋友.他从来没有一个字或一个举动会引起葛拉齐亚不安的.
到了克利斯朵夫的节日,她把奥洛拉穿扮得跟自己初遇克利斯朵夫的时代一模一样;又教孩子在琴上弹着克利斯朵夫当初教她弹的曲子.
这种情意,这种温柔,这种深厚的友谊,和许多矛盾的心情混在一起.她是轻浮的,喜欢交际,受人奉承,就是被傻瓜们奉承也觉得高兴;她会卖弄风情,除掉和克利斯朵夫,......甚至和克利斯朵夫也不免.他要对她表示温柔的话,她便故意装做冷淡,矜持.倘若他表示冷淡与矜持的话,她却装出温柔与亲热的态度挑引他了.不用说,她是女人之中最规矩的女人.但就在最规矩的女人身上有时也会露出风骚的本相.她要敷衍人,适应社会习惯.她很有音乐天分,懂得克利斯朵夫的作品,但不十分感到兴趣,......他也很知道.对于一个真正的拉丁女子,艺术的妙处是在于能够归纳到人生,再由人生归纳到爱情......而所谓爱情是藏在肉感的,困倦的身体中的那种爱情......至于波澜起伏的交响乐,英勇壮烈的思想,北欧人那种醉心于理想的热情,对她是不相干的.她需要的音乐,是能使她费最少的力量,把藏在心里的欲念舒展出来的那种音乐,是有热情而不至于使她精神疲劳的那种歌剧,总之是感伤的,有刺激性的,懒洋洋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