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十)-卷十-复旦-第二部
她性格软弱,很容易变化;凡是正经的研究工作,只能断断续续的做;她需要消遣,今天说明天要作某一件事,到了明天不一定会作.幼稚和使性的地方不知有多少!女人的骚乱的天性,病态的不讲理的脾气常常会发作......她也感觉到这些,便想法躲起来让自己孤独几天.她知道自己的弱点,恨自己脾气压制得不够,既然那些弱点使朋友伤心;有时她为了他作着很大的牺牲,他根本没觉得;但归根结蒂,天性总是强于一切.并且葛拉齐亚受不了克利斯朵夫有支配她的神气;有一二次,为了表示独往独来,她故意做了跟克利斯朵夫要求的完全相反的事.过后她懊悔了,清夜扪心,埋怨自己没有使克利斯朵夫更快乐.她爱他的程度,远过于面上所表示的;她觉得这场友谊是她一生最可宝贵的一部分.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一朝相爱之下,往往在分离的时候精神上最接近.克利斯朵夫与葛拉齐亚的没有能结合,固然是由于小小的误会,错处却也不象克利斯朵夫所想的完全在他这方面.便是从前葛拉齐亚爱着克利斯朵夫的时代,她会不会嫁给他也是问题.也许她肯把生命为他牺牲;可是她能一辈子和他过共同生活吗?她明知道(当然不告诉克利斯朵夫)自己爱着丈夫,即使到了今天,丈夫使她受了那么多的痛苦之后,她仍旧象从前一样的爱着他,而那种爱的程度是她从来没爱过克利斯朵夫的.那是感情的神秘,肉体的神秘,自己觉得并不体面而瞒着心爱的人的,一则为了敬重他们,二则也为了觉得自己可怜......克利斯朵夫因为是纯粹的男人脾气,决不能猜到这些,但有时也会灵机一动,发觉最爱他的人其实并不把他放在心上,......可见一个人在世界上对谁都不能完全依靠.他心中的爱并不因此受到影响,甚至也没有什么牢骚.他被葛拉齐亚的和平的气息笼罩了,对什么都平心静气的接受了.噢,人生,有些东西原来是你不能给的,为什么要怪怨你呢?你的本来面目不是已经很美很圣洁了吗?育公特,(《育公特》一名《蒙娜.丽莎》,为达.芬奇画的有名的女像,鉴赏家均谓画上的笑容象征人生之谜.)我们应当爱你的微笑......
克利斯朵夫把朋友的优美的脸长时间的打量着,看到许多过去未来的事.在他幽居独处的悠长的岁月中,在旅行中,观察多于说话的结果,使他学会了揣摩脸相的本领,懂得面部的表情是多少世纪培养成功的丰富复杂的语言,比嘴里讲的更复杂到千百倍的语言.整个民族性都借它来表白了......脸上的线条和嘴里的说话是永远成为对比的.譬如某个少妇的侧影,轮廓清楚,毫无风韵,象柏恒.琼斯一派的素描,(柏恒.琼斯为十九世纪英国画家,作品带有象征.神秘.感伤的意味.)象个悲剧的角色,似乎有股秘密的热情,妒忌的心理,莎士比亚式的苦恼,把她侵蚀着......但一开口明明是个小布尔乔亚,愚蠢无比,连她的风骚与自私也是平凡的,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相貌上表现的那种可怕的力量.然而那热情,那暴戾之气,的确在她身上.将来用什么形式发泄出来呢?是孳孳为利的性格吗?是夫妇之间的嫉妒吗?还是了不起的毅力,或是病态的凶恶?我们无从知道.甚至这些现象在本人身上来不及爆发,倒先遗传给她的后人了.但这个因素老是无形中罩在那种族的头上,象宿命一样.
葛拉齐亚也承受着这份乱人心意的遗产,在古老家庭的所有的遗产中,这一份是保存得最完整的.她至少认识这一点.一个人真要有很大的力量,才能知道自己的弱点,才能使自己即使不能完全作主,至少能控制自己的民族性,......(那是象一条船一样把你带着往前冲的),......才能把宿命作为自己的工具而加以利用,拿它当作一张帆似的,看着风向把它或是张起来或是落下去.葛拉齐亚闭上眼睛的时候,便听见心中有好几个令人不安的声音,那音调都是她熟悉的.但在她健全的心灵中,所有的不协和音终于融和了;它们被她和谐的理性作成了一个深邃的,柔和的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