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十)-卷十-复旦-第一部
最近太阳又出来了;云端里开始透出一些光明.为了要成为第一批看到日出的人,克利斯朵夫从钢盔的影子底下走出来,自愿回到他从前亡命的瑞士.那些互相敌对的国家,使当时多少渴慕自由的心灵感到窒息,无法生存;克利斯朵夫和他们一样要找一个中立的,可以让人呼吸的地方.在歌德的时代,开明的教皇治下的罗马,曾经被各个民族的思想家象躲避风雨的鸟一样作为栖息的岛屿.但现代的避难所又在哪儿呢?岛屿被海水淹没了.罗马不是当年的罗马了.群鸟已经离开了七星岗,(罗马城建立在七个山岗之上,后人常以七星岗为罗马的代名词.)......只有阿尔卑斯依然如旧.在你争我夺的欧罗巴的中心,仅有(不知还能维持多久?)这个二十四郡的小鸟巍然独存.(瑞士东南部及中部偏东均有阿尔卑斯山脉.又瑞士全国分为二十四郡.)这儿当然没有千年古都的诗情梦境,也呼吸不到史诗中的神明与英雄的气息;可是这块光秃的土地有它气势闳伟的音乐,山脉的线条有它雄壮的节奏,而且比任何地方都更能够使你感觉到原始力量.克利斯朵夫不是来求满足怀古的幽情的.只要有一片田野,几株树木,一条小溪,一望无极的天空,他就够了.不消说,他本乡那种安静宜人的景色,比着阿尔卑斯山中巨神式的战斗对他更亲切;可是他不能忘了他是在这儿找到新生的力量的,是在这儿看到上帝在燃烧的荆棘中出现的.他每次回到瑞士,心中必有点儿感激与信仰的情绪,并且象他这样的人决不只他一个.被人生伤害的战士,在这块土地上重新找到了毅力来继续斗争,保持他们对于斗争的信仰的,不知有多多少少!
因为住在这个国家,他慢慢的对它认识清楚了.多少过路的旅客只看见它的疮疤:大麻疯似的旅馆把国内最美的景色给糟蹋了;外国人集的城市,让世界上肥头胖耳的人来赎回他们的健康;那些承包客饭的马槽;那种酒池肉林的浪费;那些游戏场中的音乐,加上意大利戏子的可厌的叫嚣,使一般烦闷而有钱的混蛋眉开眼笑;还有铺子里无聊的陈列品:什么木熊,木屋,胡闹的小玩艺,老是那一套,毫无新鲜的发明;老实的书商卖着专讲黑幕秘史的小册子;......到处充满着下流无耻的气息.而每年到这儿来的成千成万的有闲阶级,除了市井小人的娱乐之外不知道还有什么高尚的娱乐,甚至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同样富于刺激性的娱乐.
至于当地民族的生活,外来的游客连一点儿观念都没有.他们万万想不到,这里还有积聚了几百年的.道德的力量与公民的自由,想不到加尔文与辛格里(辛格里为十五至十六世纪时瑞士宗教改革家.的薪炭还在灰烬下面燃烧,想不到还有拿破仑式的共和国永远不能梦见的.那种强毅的民主精神,想不到他们政治制度的简单与社会事业的广大,想不到这三个西方主要民族联合起来的国家(瑞士包括德.法.意三种民族.)所给予世界的榜样等于未来的欧罗巴的缩影.他们更其想不到粗糙的外表之下还藏着文化的精华;例如鲍格林的犷野的.电光四射的梦境,霍特娄的声音嘶嗄的英雄精神,高特弗里德.凯勒的清明淳朴与率直的性格,史比德雷的巨型的史诗与天国的光明,通俗节会的传统,在粗糙而古老的树上酝酿的春天的活力.所有这些年轻的艺术有时会刺激你的舌头,象那些野梨树上的生硬的果实,有时也象又青又黑的苔桃一般淡而无味.但它们至少有股泥土味,是一般独学自修的人的作品;而他们的老派的修养并没使他们跟民众分离,他们所读的仍旧和大家一样是人生那部大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