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九)-卷九-燃烧的荆棘-第二部
过了一小时,两小时,也许是过了一世纪,楼下的大门开了.阿娜挣脱身子,溜下了床,离开了克利斯朵夫,象来的时候一样没有一句话.他听她光着脚走远,很快的拂着地板.她回到房里;勃罗姆看到她躺着,好象睡得很熟.她可是挨在丈夫身边,屏着气,一动不动,睁着眼睛过了一夜.她这样的不知已经熬过多少夜了!
克利斯朵夫也睡不着觉,心里难过到极点.他对于爱情,尤其是婚姻,素来抱着严肃的态度,最恨那些诲淫的作家.通奸是他深恶痛绝的,那是他平民式的暴烈的性格和崇高的道德观念混合起来的心理.对别人的妻子,他一方面极尊敬,一方面在生理上感到厌恶.欧洲某些上层阶级的杂交使他恶心.为丈夫默认的通奸是下流,瞒着丈夫的私情是无耻,好比一个仆人偷偷的欺骗主子,污辱主子.曾经有过多少次,他毫不留情的痛斥这种罪人!有过多少次他跟这一类自暴自弃的朋友绝交!......现在他竟作出同样下贱的事!而他的情形尤其是罪无可恕.他以忧患病弱之身投奔到这儿来,朋友把他收留了,救济了,安慰了,始终那么慷慨,殷勤.无论克利斯朵夫怎么样,主人从来没有厌倦的表示.他如今还能活在世界上完全是靠这个朋友.而他竟污辱朋友的名誉,剥夺朋友的幸福,......那么可怜的家庭幸福!......作为报答.他卑鄙无耻的欺骗了朋友,而且是跟谁?跟一个他不认识的,不了解的,不爱的女人......他不爱她吗?他的心马上抗议了.他想到她的时候胸中那道如火如荼的激流,爱情这个字还不足以形容.那不是爱情,而是千百倍于爱情的感情......他心绪象暴风雨般翻腾不已的过了一夜.他把脸浸在冰冷的水里,气塞住了,打着寒噤.精神上的狂乱结果使他发了一场寒热.
等到困顿不堪的起来的时候,他以为她一定比他更羞愧.他走到窗前.太阳照在耀眼的雪上.阿娜在园子里晾衣服,一心一意的做着活儿,似乎没有一点儿骚乱.她的体态举动有一种她素来没有的庄严气概,连动作也象一座雕像的动作.
吃中饭的时候,两人遇到了.勃罗姆整天不在家.克利斯朵夫一想到要跟勃罗姆见面就受不住.他要和阿娜说话,可是不得清静:老妈子来来往往,他们俩非留神不可.克利斯朵夫竭力想瞧瞧阿娜的目光,她却老是不对他望.她非但没有骚乱的现象,并且一举一动都有平时没有的那种高傲与庄严的气派.吃过饭,他以为能谈话了,不料女仆慢腾腾的收拾着饭桌;他们到了隔壁屋子,她又设法钉着他们,老是有些东西要拿来或拿去,在走廊里摸东摸西,靠近半开的门,阿娜也不急于把门关上.老妈子似乎有心刺探他们.阿娜拿着永不离身的活儿坐在窗下.克利斯朵夫背光埋在一张大靠椅里,把一本书打开着而并不看.可以从侧面看到他的阿娜,一眼就发见他对着墙壁,脸上很痛苦,便冷冷的笑了笑.屋顶上和园中树上的融雪,滴滴答答的掉在砂上,发出清越的声音.远远的,街上的孩子们玩着雪球,纵声笑着.阿娜似乎蒙入睡了.周围的静默使克利斯朵夫苦闷之极,差点儿要叫起来.
终于老妈子下了楼,出门了.克利斯朵夫站起来,对着阿娜,正想要说:"阿娜!阿娜!咱们干的什么事啊?"
不料阿娜望着他,把原来一味低着的眼睛抬了起来,射出一道热辣辣的火焰.克利斯朵夫被她这么一瞧,支持不住了,要说的话马上咽了下去.他们互相走近,又紧紧的抱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