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九)-卷九-燃烧的荆棘-第二部
但克利斯朵夫不懂这些......他不信热情是不可避免的,以为那是浪漫派的胡说八道.他相信一个人应当奋斗,相信奋斗是有力量的,相信自己的意志是有力量的......他的意志在哪儿呢?连影踪都没有了.他没法排遣.往事跟他日夜不休的纠缠着.阿娜身体上的气味,使他的嘴巴鼻子都觉得火辣辣的.他好比一条沉重的破舟,没有了舵,随风漂荡.他拚命想逃避也没用:回来回去总漂到老地方;他对着风喊道:
"好罢,把我吹破了罢!你要把我怎么办呢?"
为什么,为什么要有这个女人?为什么爱她?为了她心好吗?为了她有头脑吗?比她聪明而心更好的多的是.为了她的肉体吗?他也有过别的情妇更能满足他的感官.那末使他割舍不得的是什么呢?......"一个人就是为了爱而爱,没有什么理由."......是的,可也有一个理由,哪怕不是普通的理由.是疯狂吗?那等于不说.为什么要疯狂?
因为每个人心里有一颗隐秘的灵魂,有些盲目的力,有些妖魔鬼怪,平时都被封锁起来的.自有人类以来,所有的努力都是用理性与宗教筑成一条堤岸,防御这个内心的海洋.但暴风雨来的时候(内心越充实的人,越容易受暴风雨控制),堤岸崩溃了,妖魔猖獗了,跟那些被同类的妖魔掀动起来的别的灵魂相击相撞......它们投入彼此的怀抱,紧紧的搂着.我们也说不出那是恨是爱,还是互相毁灭的疯狂............总而言之,所谓情欲是灵魂做了俘虏.
克利斯朵夫一无结果的挣扎了十五天以后,又回到阿娜家里.他离不开她了.他精神上闷死了.
但他继续奋斗.回来那晚,他们俩都推托着避不见面,也不在一块儿吃饭.夜里,两人战战兢兢的各自锁在房里.......可是没用.到了半夜,她赤着脚跑来敲他的门,他开了,她爬到他床上,浑身冰冷的靠着他,悄悄的哭了,把泪水沾着克利斯朵夫的腮帮.她竭力教自己静下来,可是心中太痛苦了,压制不住,把嘴唇贴在克利斯朵夫的颈上,嚎啕大哭.他看她这样难过,倒吓得把自己的痛苦忘了,只能说些温柔的话安慰她.她呻吟着说:"我受不了,我愿意死......"
他听了心如刀割,想拥抱她,被她推开了.
"我恨你!为什么你要跑到这儿来?"
她挣脱了他的臂抱,翻过身去.床很窄;他们虽然竭力避免,还是要互相碰到身体.阿娜背对着克利斯朵夫,又忿怒又痛苦,索索的抖个不住.她把他恨得要死.克利斯朵夫垂头丧气,一句话都不说.阿娜听到他呼吸困难,便突然转过身来,勾着他的脖子,说道:"可怜的克利斯朵夫!我给你受罪了......"
他破题儿第一遭听见她有这种怜悯的口吻.
"原谅我罢,"她说.
"咱们俩彼此都是一样的,"他回答.
她抬起身子,似乎不能呼吸了.伛着背,坐在床上,她好不丧气的说:"我完了......这是上帝要我完的.他把我交给了敌人......我怎么能反抗他呢?"
她这样的坐了好久,才重新睡下,不再动弹.天快亮了,屋里有了一道的光.半明半暗中,他看见她痛苦的脸偎着他的脸.他轻轻的说了声:"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