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九)-卷九-燃烧的荆棘-第二部
黄昏的黑影慢慢的展开去.他们的血还在奔腾.她躺在床上,脱了衣服,伸着胳膊,也不抬一抬手遮盖她的身体.他把脸埋在枕上,呻吟着.她抬起身来,捧着他的脑袋,用手摩着他的眼睛跟嘴巴,凑近他的脸,直瞪着克利斯朵夫.她的眼睛象湖一般深沉,微微笑着,似乎对于痛苦毫不介意.意识消灭了.他不作声了.一阵阵的寒噤象波浪般流过他们的全身......
这一夜,克利斯朵夫独自回到房里,想着自杀的念头.
第二天,他一起床就找阿娜.此刻倒是他怕看到对方的眼睛了.只要一接触她的目光,他要说的话立刻会想不起.但他迸足了勇气开口,说他们的行为是怎么卑鄙.她才听了几个字,就把手堵住他的嘴巴;接着又走开去,拧着眉头,咬着嘴唇,脸色非常凶恶.他继续说着.她便把手中的活儿扔在地下,打开门预备出去了.他上前抓着她的手,关了门,不胜悲苦的说她能忘掉自己的过失真是幸福.她把他推开了,勃然大怒的说:
"住嘴!你这个没种的东西!难道你不看见我痛苦吗?......我不要听你的话."
她的脸陷了下去,眼睛的神气又是恨又是害怕,象一头受了伤害的野兽;她恨不得一瞪之下就要了他的命.......他一松手,她就跑去呆在屋子的另外一角.他不去追她,心中苦闷到极点,也恐惧到极点.勃罗姆回来了.他们俩呆呆的望着他,象呆子一样.那时除了自己的痛苦,仿佛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了.
克利斯朵夫出去了.勃罗姆和阿娜开始吃饭.饭吃到一半,勃罗姆突然起来打开窗子,阿娜昏过去了.
克利斯朵夫托辞旅行,出门了半个月.阿娜除了吃饭的时间,整星期都关在房里.她又恢复了平时的意识,习惯,和一切她自以为已经摆脱.而实际是永远摆脱不掉的过去的生活.她故意装做看不见一切,可是没用.心中的烦恼一天天的增加,一天天的深入,终于盘踞不去了.下星期日,她仍旧不去做礼拜.但再下一个星期日,她又去了,从此不再间断.她不是心悦诚服,而是战败了.上帝是个敌人,......是她竭力想摆脱的一个敌人.她对他怀着一腔怨恨,象个敢怒而不敢言的奴隶.做礼拜的时间,她脸上冷冷的全是敌意;心灵深处,她的宗教生活是一场对抗主子的恶斗,主子的责备对她是最酷烈的刑罚.她只做不听见,可是非听见不可;她和上帝争得很凶,咬紧着牙关,脑门上横着皱痕表示固执,露出一副狰狞的目光.她恨恨的想起克利斯朵夫,不能原谅他把她从心灵的牢狱里放出了一刹那,而又让她重新关进去,受刽子手们的磨难.她再也睡不着觉了,不论白天黑夜都想着那些磨折人的念头;她可不哼一声,硬着头皮继续在家指挥一切,对付日常生活也始终那么倔强固执,做事象机器一样的有规律.人渐渐的瘦下来,似乎害着心病.勃罗姆好不担忧,很亲切的问她,想替她检查身体.她却是愤愤的拒绝了.她越觉得对不起他,越对他残酷.
克利斯朵夫决意不回来了,拚命用疲劳来磨自己:走着长路,作着极辛苦的运动,划船,爬山.可是什么都压不下心头的欲火.
他整个儿被热情制服了.天才是生来需要热情的.便是那些最贞洁的,如贝多芬,如布鲁克纳,也永远要有个爱的对象;凡是人的力量都在他们身上发挥到最高点;而因为那些力受着幻想吸引,所以他们的头脑被无穷的情欲抓去作了俘虏.往往那些情欲是短时间的火焰:来了一个新的,旧的一个就被压倒;而所有的火焰都被创造精神的弥天大火吞掉.但等到洪炉的热度不再充塞心灵的时候,无力自卫的心灵就落在它不能或缺的热情手里;它要求热情,创造热情,非要热情把它吞下去不可............并且除了刺激肉体的强烈的欲望以外,还有温情的需要,使一个在人生中受了伤害而失意的男人投向一个能安慰他的女子.同时,一个伟大的人比别人更近于儿童,更需要拿自己付托给一个女子,把额角安放在她温柔的手掌中,枕在她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