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九)-卷九-燃烧的荆棘-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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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_克利斯朵夫(九)-卷九-燃烧的荆棘-第二部


    克利斯朵夫的理智早已不信上帝,可是他在痛苦中依旧向他这样的呼吁.
    他躲在瑞士的汝拉山脉中一个孤独的农家.屋子背靠着树林,藏在山坳里:后面是一块隆起的高地,挡住了北风;前面是林木茂密的斜坡,沿着草地迤逦而下.岩石到了某个地方突然完了,形成一座削壁;蜷曲的松树挂在边缘上,枝条修长的榉树望后仰着.天色黯淡.渺无人迹.一片茫无边际的空间.整个的世界都在雪底下睡着.只有半夜里,狐狸在林间悲啼.那是严冬将尽的时节.迟迟不去的冬天.永无穷尽的冬天.似乎快完了,不料它又重新开始.
    可是一星期以来,昏睡的土地觉得它的心复活了.似是而非的初春悄悄的溜入空中,溜入冰冻的地下.象翅膀一般伸展着的榉树枝上,雪滴滴答答的掉下来.一望皆白的草原上面,已经有些嫩绿的新芽象针尖似的探出头来;它们周围,在雪的空隙中间,潮湿的黑土仿佛张着小嘴在那里呼吸.每天有几个钟点,在坚冰底下昏睡的流水重新吐出喁喁的声音.光秃的林中,几只鸟唱出尖锐响亮的歌.
    克利斯朵夫对这些都没留意.在他,一切都跟从前一样.他不是成天在房里打转,就是在外边乱跑,绝对没法休息.灵魂被内心的妖魔分割完了.它们在那里互相搏斗.被压制的情欲照旧发疯般的乱冲乱撞.而憎恶情欲的心理也是同样的激烈.它们互相咬着咽喉,要拚个你死我活,克利斯朵夫的心被它们撕裂了.同时还有关于奥里维的回忆,关于他死亡的哀痛,创造欲不得满足的苦闷,看到了虚无而竭力反抗的傲气.总而言之,所有的妖魔都在他心里,不让他有一分钟安静.即使有高潮退落,表面上比较平静的时候,他也孤独到极点,在心中找不到一点儿自己的东西:思想,爱情,意志,都被毁尽了.
    创造!创造才是唯一的救星.把生命的残渣剩滓丢在波涛里罢!乘风破浪,逃到艺术的梦里去罢!......创造!他要创造,可是办不到.
    克利斯朵夫的工作一向是没有规律的.在身心康健的时候,他非但不用担忧精力会衰竭,倒反觉得过于旺盛的元气是种累赘.他完全逞着性子,高兴工作就工作,不高兴工作就不工作,没有任何固定的规则.实际上他随时随地都在工作,头脑从来不空闲的.生命力没有他那么丰富而更深思熟虑的奥里维,曾经屡次告诫他:
    "小心点儿.你太信任你的力了.那好象山上的激流:今天滔滔滚滚,明天可能点滴无存.一个艺术家应当把他的才气抓在手里,不能随便挥霍.你应当疏导你的精力,把它纳入正规.你得用习惯来约束自己,按时按日的工作.这种习惯对于一个艺术家的重要,不下于操练步法之对于一个士兵的重要.逢到精神骚动的时候,......(那是永远免不了的),......工作的习惯等于你的一副铁甲,可以使你的心灵不至于崩溃.我很知道这一点.我能够活到现在,就是靠了它."
    克利斯朵夫听了只是嘻嘻哈哈:"那对你是好的,朋友!厌倦人生吗?哼!我才不会呢!我胃口太好了."
    奥里维耸了耸肩膀:"物极必反.最强壮的人闹起病来是最危险的."
    奥里维的话此刻证实了.朋友死了以后,克利斯朵夫的内心生活并不马上枯竭,可是变得断断续续的,会突然之间奔泻一阵,然后又埋在泥土底下不见了.克利斯朵夫没留意这情形;那时他对什么都无所谓.悲痛与方在萌动的情欲占据了整个的思想.......但是飓风过后,他又想找那个泉源来解渴的时节,便什么都找不到了.只有一片沙漠,一滴水都没有.心灵枯涸了.他尽管在沙土中挖掘,想教地下的潜流飞涌出来,尽管不惜任何代价的要创造,精神可不听指挥了.他不能向习惯求救.而习惯才是忠实的盟友;我们有时会把一切的生活意义都失掉,只有它始终如一,永远跟着我们,一声不出,一动不动,直瞪着眼睛,抿着嘴唇,用它那双稳定的,从来不哆嗦的手,带着我们穿过危险的行列,直到我们重见光明,对人生又有了兴趣的时候为止.克利斯朵夫却是孤零零的,他的手在黑夜里碰不到一只援助他的手.他没有力量再爬上山顶去迎接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