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九)-卷九-燃烧的荆棘-第二部
回信来了.赛西尔告诉他,奥里维死后三个月,一位戴孝的太太跑到她家里来对她说:"还我孩子!"
这便是当初丢下奥里维和孩子的女人,......雅葛丽纳,可是已经面目全非.她那次疯狂的爱情没有多久就完了.情人还没有对她厌倦的时候,她先对情人厌倦了,回到母家,丧气之极,对一切都厌恶,人也老了许多.为了那桩闹得沸沸扬扬的桃色事件,许多朋友跟她断绝了.平时行为最不检点的人并不是最宽容的.连她的母亲都对她表示那样的轻蔑,使她住不下去.她看破了社会上的虚伪.奥里维的死更是个重大的打击.她那副失魂落魄的神气,教赛西尔不忍拒绝她的要求.把一个视同己出的小娃娃退还给人家当然是极难受的,但对一个比你更有权利而且更不幸的人,骨肉分离岂不更痛苦吗?她原来想写信给克利斯朵夫,征求他的意见.但克利斯朵夫从来没答复她的信,她已经不知道他的通信处,甚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人生的快乐得而复失,有什么办法?唯有隐忍而已.主要是孩子能够幸福,能够有人爱......
回信是傍晚到的.迟迟不去的冬天又下了雪,下了整整的一夜.已经长出新叶的树林中,枝条又被积雪压断了,劈劈拍拍的响着,象战场上的声音.克利斯朵夫独自待在屋里,不点灯火,在白光闪烁的黑影里每次听到林中悲壮的声响都吓得直跳,他也象那些树木一样,给沉重的担子压得格格的响着.他想:
"如今是什么都完了."
一夜过后,又是白天;树木并没有断.整整那一天,整整那一夜,还有以后的几天几夜,树木继续受着压迫,劈劈拍拍的响着,可始终没断下来.克利斯朵夫一点儿生存的意义都没有了,可是照旧活着.他再没有理由奋斗了,可是他照旧奋斗,一拳来一脚去,跟那腐蚀他脊骨的无形的敌人肉搏,好比雅各对天神的苦斗.他对斗争并不存什么希望,只等有个结束:他永远在那里苦斗,嘴里喊着:
"你尽管把我打倒罢!干吗不打倒我呢?"
几天过去了.克利斯朵夫的苦斗告了个段落,所有的生命力都消耗完了.可是他仍旧撑着身子,走出门去.唉,那些在生命的空白中有个坚强的种族支持的人,还是幸福的.祖父的跟父亲的腿,把快要倒下来的儿子的身体撑住了;强壮的祖先们一举手之间把那颗筋疲力尽的灵魂给托住了,好象战士虽死,他的坐骑还是把他驮着.
他走在两个土洼中间一条高起的路上,又走下一条地上都是尖石头的小径,石头中盘根错节的长着些发育不全的橡树根;他不知道自己往哪儿去,但脚步比神志清楚的人更稳实.他没有睡觉,几天以来差不多没吃过东西,眼睛前面蒙着一层雾,向着下边的山谷走去.......那时正是复活节的前几日.天是阴的.冬季最后一个寒潮退下去了,和煦的春天正在酝酿中.下面许多小村子里传来一阵阵的钟声.先是从山脚下土坳里的一个钟楼上来的;钟楼顶上盖着杂色的干草,有黑的,有黄的,长着一层藓苔,象丝绒一样.接着是另一山腹中看不见的那个钟楼.随后又是对河平原上的那些.还有在很远的地方,雾霭苍茫中的一个村子隐隐约约发出一片模糊的声音......克利斯朵夫停住脚步,几乎要昏过去了.那些声音似乎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