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五)-卷五-节场-第二部
"我说的是事实,你说的是空话......"
克利斯朵夫有个时期只管把新天地中的一切尽量吸收,然后精神突然活跃起来,觉得需要创作了.他和巴黎的格格不入,对他的个性有种刺激的作用,使他的力量加增了好几倍.在胸中泛滥的热情非表现出来不可,各式各种的热情都同样迫切的要求发泄.他得锻炼一些作品,把充塞心头的爱与恨一齐灌注在内;还有意志,还有舍弃,一切在他内心相击相撞而具有同等生存权利的妖魔,都得给它们一条出路.他写好一件作品把某一股热情苏解,......(有时他竟没有耐性完成作品),......又立刻被另外一股相反的热情卷了去.但这矛盾不过是表面的:虽然他时时刻刻在变化,精神是始终如一.他所有的作品都是走向同一个目标的不同的路.他的灵魂好比一座山:他取着所有的山道爬上去;有的是浓荫掩蔽,迂回曲折的;有的是烈日当空,陡峭险峻的;结果都走向那高踞山巅的神明.爱,憎,意志,舍弃,人类一切的力兴奋到了极点之后,就和"永恒"接近了,交融了.所谓"永恒"是每个人心中都有的:不论是教徒,是无神论者,是无处不见生命的人,是处处否定生命的人,是怀疑一切,怀疑生亦怀疑死的人,......或者同时具有这些矛盾象克利斯朵夫一般的人.所有的矛盾都在永恒的"力"中间融和了.克利斯朵夫所认为重要的,是在自己心中和别人心中唤醒这个力,是抱薪投火,燃起"永恒"的烈焰.在这妖艳的巴黎的黑夜中,一朵巨大的火花已经在他心头吐放.他自以为超出了一切的信仰,不知他整个儿就是一个信仰的火把.
然而这是最容易受法国人嘲笑的资料.一个风雅的社会最难宽恕的莫过于信仰;因为它自己已经丧失信仰.大半的人对青年的梦想暗中抱着敌视或讪笑的心思,其实大部分是懊丧的表现,因为他们也有过这种雄心而没有能实现.凡是否认自己的灵魂,凡是心中孕育过一件作品而没有能完成的人,总是想:
"既然我不能实现我的理想,为什么他们就能够呢?不行,我不愿意他们成功."
象埃达.迦勃勒(易卜生戏剧《埃达.迦勃勒》中的主角,怀有高远的理想而终流于庸俗浅薄.)一流的,世界上不知有多少!他们暗中抱着何等的恶意,想消灭新兴的自由的力量;用的是何等巧妙的手段,或是不理不睬,或是冷嘲热讽,或是使人疲劳,或是使人灰心,......或是在适当的时间来一套勾引诱惑的玩艺......
这种角色是不分国界的.克利斯朵夫因为在德国碰到过,所以早已认识了.对付这一类的人,他是准备有素的.防御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先下手为强;只要他们来亲近他,他就宣战,把这些危险的朋友逼成仇敌.这种坦白的手段,为保卫他的人格固然很见效,但对于他艺术家的前程决不能有什么帮助.克利斯朵夫又拿出他在德国时候的那套老办法.他简直不由自主的要这么做.只有一点跟从前不同:他的心情已经变得满不在乎,非常轻松.
只要有人肯听他说话,他就肆无忌惮的发表他对法国艺术界的激烈的批评,因之得罪了许多人.他根本不想留个退步,象一般有心人那样去笼络一批徒党做自己的依傍.他可以毫不费力的得到别的艺术家的钦佩,只消他也钦佩他们.有些竟可以先来钦佩他,唯一的条件是大家有来有往.他们把恭维这回事看做放债一样,到了必要的时候可以向他们的债务人,受过他们恭维的人,要求偿还.那是很安全的投资.......但放给克利斯朵夫的款子可变了倒账.他非但分文不还,还没皮没脸的把恭维过他作品的人的作品认为平庸谫陋.这样,他们嘴里不说,心里却怀着怨恨,决意一有机会便如法炮制,回敬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