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五)-卷五-节场-第一部
克利斯朵夫不大懂得法语,尤其是取笑的话:他正在找话回答,也不知道该不该生气.老板的女人倒很同情他,对丈夫说:"得了罢,斐列伯,别这么胡说八道."......她又转身向克利斯朵夫:"也许有人会请教你的."
"谁呀?"丈夫问.
"就是葛拉赛那个小丫头.你知道,人家为她买了一架钢琴呢."
"啊!你说的是他们,那些摆臭架子的!不错,那是真的."
他们告诉克利斯朵夫,说那是肉店里的女儿:她的父母想把她装成一个大家闺秀,答应她学琴,哪怕借此招摇一下也是好的.结果是旅馆的主妇答应替克利斯朵夫说去.
第二天,他回报克利斯朵夫,肉店的女主人愿意先见见他,他便去了,看见她坐在柜台后面,四周全是牲畜的尸首,那个皮色娇嫩,装着媚笑的漂亮女人,一知道他的来意,立刻板起一副俨然的面孔.她开口就提到学费,声明她不愿意多花钱,因为弹琴固然是有趣的玩艺,,但并非必须的,她每小时只能给一法郎.之后,她又不大放心的盘问他是否真懂音乐.等到知道他不但会演奏,还会写作,她似乎安心了,态度也显得殷勤了些:她的自尊心满足了,决意向街坊们说她的女儿找到一个作曲家做老师.
下一天,克利斯朵夫发见所谓钢琴是件旧货店里买来的破烂东西,声音象吉他;......而肉店里的小姐用着又粗又短的手指在键盘上扭来扭去,连这个音和那个音的区别都分不出,神气似乎不胜厌烦,不到几分钟就当着人打呵欠;......母亲还在旁监视,发表她那套对音乐与音乐教育的意见:......克利斯朵夫委屈之极,连发怒的气力也没有了.他垂头丧气的回去,有几晚连饭都吃不下.仅仅是几星期的功夫,他已经到了这田地,将来还有什么下贱的事不能做?当初也何必那么愤愤不平的拒绝哀区脱的工作?他现在做的事不是更丢人吗?
一天晚上,他在卧室中不由得流下泪来,无可奈何的跪在床前祈祷......祈祷什么呢?他能祈祷什么呢?他已经不信上帝,以为没有上帝了......但还是得祈祷,向自己祈祷.只有极平凡的人才从来不祈祷.他们不懂得坚强的心灵需要在自己的祭堂中潜修默炼.白天受了屈辱之后,克利斯朵夫在他静得嗡嗡作响的心头,感觉到他永恒的生命.悲惨生活的浪潮在生命的底下流动:但这悲惨生活跟他生命的本体又有什么关系呢?世界上一切的痛苦,竭力要摧毁一切的痛苦,碰到生命那个中流砥柱就粉碎了.克利斯朵夫听着自己的热血奔腾,仿佛是心中的一片海洋;还有一个声音在那里反复说着:
"我是永久,永久存在的......"
这声音,他是很熟悉的:不论回想到如何久远,他始终听到它.有时他会几个月的把它忘掉,想不起内心有它强烈单调的节奏;可是实际上他知道那声音永远存在,从来没停过,正如海洋在黑夜里也依旧狂啸怒吼.如今他又找到了那种镇静与毅力,象每次沉浸到这音乐中的时候一样.他心定神安的站了起来.不,他的艰苦的生活一点没有可羞的地方;他咬着面包用不着脸红;该脸红的是那些逼他用这种代价去换取面包的人.忍耐罢!终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