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四)-卷四-反抗-第三部
默然相对了一会,哈斯莱开始冷冷的说话了.这时他又拿出另外一种态度,对克利斯朵夫非常严厉,毫不留情的讥讽他的计划,讥讽他的希望成功,好似自嘲自讽一样,因为他在克利斯朵夫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他狠命的摧毁克利斯朵夫对人生的信念,对艺术的信念,对自身的信念.他不胜悲苦的拿自己做例子,痛骂自己的近作:
"都是些狗屁不通的东西!为那般狗屁不通的人只配这种东西.你以为世界上爱音乐的人能有十个吗?唉,有没有一个都是疑问!"
"有我啊!"克利斯朵夫兴奋的嚷着.
哈斯莱瞧着他,耸耸肩,有气无力的回答说:
"你将来也会跟别人一样,只想往上爬,只想寻欢作乐,跟别人一样......而这个办法是不错的......"
克利斯朵夫想和他辩;可是哈斯莱打断了他的话,拿起他的乐谱,把刚才赞扬的作品加以尖刻的批评.他不但用难听的话指摘青年作家没留意到的真正的疏忽,写作的缺点,趣味方面或表情方面的错误;并且还说出许多荒谬的言论,和使哈斯莱自己受尽痛苦的,那班最狭窄最落伍的批评家说的一模一样.他问这些可有什么意思.他简直不是批评,而是否定一切了:仿佛他恨恨的要把先前不由自主感受的印象统统抹掉.
克利斯朵夫失魂落魄,不想回答了.在一个你素来敬爱的人嘴里,听到那些令人害臊的荒唐的话,你又怎么回答呢?何况哈斯莱什么话都不愿意听.他站在那儿,手里拿着阖上的乐谱,睁着惘然失神的眼睛,抿着嘴巴.末了,他好似又忘了克利斯朵夫:
"啊!最苦的是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能了解你!"
克利斯朵夫激动到极点,突然转过身来把手放在哈斯莱的手上,抱着一腔热爱,又说了一遍:"有我呢!"
可是哈斯莱的手一动也不动;即使这青年的呼声使他的心颤动了一刹那,但瞅着克利斯朵夫的那双黯淡的眼睛并没露出一点儿光采.讥讽与自私的心绪又占了上风.他把上半身微微欠动一下,滑稽的行了个礼,回答说:"不胜荣幸!"
他心里却想道:"哼!那我才不在乎呢!难道为了你,我就白活一辈子吗?"
他站起身来,把乐谱望琴上一丢,拖着两条摇晃不定的腿,又回到半榻上去了.克利斯朵夫明白了他的思想,感到了其中的隐痛,高傲的回答说,一个人用不着大家了解,有些心灵抵得上整个的民族;它们在那里代替民族思想;它们所想的东西,将来自会由整个民族去体验.......可是哈斯莱已经不听他的话了.他回复了麻痹状态,那是内心生活逐渐熄灭所致的现象.身心健全的克利斯朵夫是不会懂得这种突然之间的变化的,他只模模糊糊的觉得这一下是完全失败了;但在差不多已经成功的局面之后,他一时还不肯承认失败.他作着最后的努力,想把哈斯莱重新鼓动起来:他拿着乐谱,解释哈斯莱所挑剔的某些不规则的地方.哈斯莱却埋在沙发里,始终沉着脸一声不出,他既不首肯,也不反对:只等他说完.
克利斯朵夫明明看到留下去没有意思了,一句话说了一半就停住.他卷起乐谱,站起身子.哈斯莱也跟着站起.胆怯而惶愧的克利斯朵夫嘟嘟囔囔的表示歉意.哈斯莱微微弯了弯腰,用着高傲而不耐烦的态度伸出手来,冷冷的,有礼的,送他到大门口,没有一句留他或约他再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