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四)-卷四-反抗-第二部
"喂,放下来,放下来!......"
他又听见自己说着没头没脑的话,把烟灰碟子望桌边上乱捣.
"滚出去!"公爵愤怒之极,大叫起来."滚!滚!替我滚!"
那些军官走过来想劝公爵.他好象脑充血似的突着眼睛,嚷着要人家把这个无赖赶出去.克利斯朵夫心头火起,差点儿伸出拳头去打公爵的脸;可是一大堆矛盾的心理把他压住了:羞愧,忿怒,没有完全消灭的胆怯,日耳曼民族效忠君王的性格,传统的敬畏,在亲王面前素来卑恭的习惯,都在他心头乱糟糟的混在一起.他想说话而不能说话,想动作而不能动作;他看不见了,听不见了,让人家把他推了出来.
他在仆役中间走过.他们声色不动的站在门外,把吵架的情形都听了去.走出穿堂的二三十步路,他仿佛走了一辈子.回廊越走越长,似乎走不完的了!......从玻璃门里望见的外边的阳光,对他象救星一样......他踉踉跄跄的走下楼梯,忘了自己光着脑袋,直到老门房叫他才回去拿了帽子.他拿出全身的精力才能走出府第,穿过院子,回到家里.路上他把牙齿咬得格格的响.一进家里的大门,他的神气跟哆嗦就把母亲吓坏了.他推开了她,也不回答她的问话,走进卧房,关了门倒在床上.他抖得那么厉害,竟没法脱衣服,气也透不过来,四肢也瘫痪了.......啊!但愿不再看见,不再感觉,不必再支撑这个可怜的躯壳,不必再跟可羞可鄙的人生挣扎,没有气没有思想的倒下去,不要再活,脱离世界!............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脱下衣服,乱七八糟的摔在地下,人躺在床上,把眼睛蒙住了.屋子里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他的小铁床在地砖上格格的响.
鲁意莎贴在门上听着,敲着门,轻轻的叫他:没有回音.她等着,听着房里寂静无声好不揪心,然后她走开了.白天她来了一二次,晚上睡觉之前又来了一次.一天过去了,一夜过去了:屋子里始终没有一点声音.克利斯朵夫忽冷忽热,浑身哆嗦,哭了好几回;半夜里他抬起身子对墙壁晃晃拳头.清早两点左右,发疯似的一阵冲动使他爬下了床,半裸着湿透的身子,想去杀死大公爵.恨与羞把他折磨着,身心受着火一般的煎熬.可是这场内心的暴风雨在外面一点都不表现出来: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声音.他咬紧牙齿,把一切都压在肚里.
第二天他照常下楼:精神上受了重伤,一声不出,母亲也一句不敢动问.她已经从邻居那边知道了原委.整天他坐在椅子里烤火,跟哑巴一样,浑身发烧,驼着背象老头儿.母亲不在的时候,他就悄悄的哭.
傍晚,社会党报纸的编辑来找他.自然,他已经知道了那件事而来打听细节.克利斯朵夫很感激,天真的以为那是对他表示同情,是人家为了连累他而来向他道歉.他要挣面子,对过去的事一点不表后悔,不觉把心上的话全说了出来:跟一个象自己一样恨压迫的人痛痛快快谈一谈,他觉得松了口气.那编辑逗他说话,心里想即使克利斯朵夫不愿亲自动笔,至少可以供给材料,让他拿去写篇骇人听闻的文章.他预料这位宫廷音乐家受了羞辱,一定会把他高明的笔战功夫,和他所知道的宫廷秘史(那是更有价值的),贡献给社会党.他认为用不到过分的含蓄,便老老实实把这番意思对克利斯朵夫说了.克利斯朵夫跳起来,声明他一个字都不能写:由他去攻击大公爵,人家会看做他报私仇;过去他发表自己的思想是冒着危险的,现在他一无束缚之后,反而需要谨慎了.那编辑完全不了解这些顾虑,认为克利斯朵夫没出息,骨子里还是个吃公事饭的,他尤其以为克利斯朵夫是胆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