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四)-卷四-反抗-第二部
开场是勃拉姆斯采用歌德《冬游哈尔茨山》里的一段所作的狂想曲,有女低音独唱和男声合唱,由乐队伴奏的.克利斯朵夫早就讨厌这件作品的浮夸的感伤情调,以为这或许是勃拉姆斯党一种挺客气的报复,因为他从前很不恭敬的批评过这个曲子,特意强迫他听一遍.他想到这点不由得笑了,而听到以后又紧接着被他攻击过的两个别的作家的东西,他认为更有意思了:可见他猜得不错,他们的用意不是很显明了吗?他一边装着鬼脸,一边想这究竟是挺公平的斗争:他虽不欣赏那音乐,可很能欣赏这种玩笑.群众对着勃拉姆斯和同一派的作品热烈鼓掌的时候,克利斯朵夫也俏皮的附和几下.
终于轮到克利斯朵夫的交响曲了.乐队和听众之间都有人向他的包厢瞟几眼,证明大家知道他在场.他尽量的躲起来.他等着,心跳得很厉害.音乐象河水般悄悄的集中在一处,但等指挥的棍子一动就马上决破堤岸:在这种情形之下,每个作曲家都会觉得惴惴不安.他自己还从来没听到这个作品演奏的效果.他所幻想的生灵究竟是什么面目呢?声音又是怎么样的呢?他觉得它们在他心中轰轰的响;他靠在音响的深渊之上浑身哆嗦,急于要知道出来的是什么.
出来的却是一种无名的东西,一片不成形的混沌.明明是支撑高堂大厦的结实的梁柱,出来的可是没有一组站得住的和弦,它们相继瓦解,好似一座只有断垣残壁的建筑物,除了灰土瓦砾之外,一无所有.克利斯朵夫竟不敢相信奏的是他的作品.他找不到他思想的线条和节奏,根本认不出自己的思想了:只觉得它嘟嘟囔囔,摇摇晃晃,好比一个扶墙摸壁的醉鬼;他羞死了,仿佛自己就在当众表现这副醉鬼的模样.他明知他写的不是这种东西,可是没用:一个荒唐的代言人把你的话改头换面的变了样,你自己也会当场糊涂起来,弄不清你对这种荒谬的情形应不应当负责.至于群众,他们可不理会这些:他们相信表现的人,歌唱的人,相信他们听惯的乐队,正如相信他们读惯的报纸一样:他们是决不会错的;要是他们说了荒唐的话,一定是作者荒唐.这一回群众尤其不会起疑,因为他们原来就要相信作者可笑.克利斯朵夫还以为指挥也觉察到这种混乱的情形,会教乐队停下来重新开始的.各种乐器都失去了联络.圆号插进来的时候,落后了一拍子,又继续吹了好几分钟,才若无其事的停下来倒去口水.有几段双簧管的部分竟消灭得无影无踪.哪怕是最精细的耳朵也没法找到乐思的线索,甚至不能想象它有什么线索可言.变化很多的配器法,幽默的穿插,都给恶俗的演奏变得可笑了.作品显得荒谬绝伦,简直是一个白痴,是一个完全不懂音乐的人开的玩笑.克利斯朵夫扯着自己的头发,竟想跑出去阻断乐队的演奏;可是陪着他的朋友把他挡住了,说指挥先生自会辨别出演奏的错误而全部纠正的,......何况克利斯朵夫根本不该出头露面,他的指摘只有把事情弄得更糟.他把克利斯朵夫硬留在包厢里.克利斯朵夫听他摆布,只是把拳头敲着自己的脑门;而每次听到一段太不象话的表演,就又愤怒又痛苦的咕噜几声:"孽障!孽障!......"他一边呻吟,一边咬着手不让自己叫出来.
那时除了错误的音符,群众也开始骚扰,有了声音.先还不过是一种震颤的音浪;不久克利斯朵夫分明听到他们在笑了.乐师给他们暗示,有几个竟老实不客气表示忍俊不禁.群众明白了作品真的可笑时,便捧腹大笑起来,全场的人都乐死了.赶到一个节奏很强的主题又在低音提琴上出现,而给表现得特别滑稽的时候,大家更乐不可支.只有指挥一个人在喧闹声中不动声色的继续打着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