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四)-卷四-反抗-第二部
正当他站在岸上,俯瞰着清澈恬静的水光感到幻惑的时候,一只很小的鸟停在近边的树枝上开始唱起来,唱得非常热烈.他不声不响的听着.水在那里喁语.开花的麦秆在微风中波动,簌簌作响;白杨萧萧,打着寒噤.路旁的篱垣后面,园中看不见的蜜蜂散布出那种芬芳的音乐.小溪那一边,眼睛象玛瑙般的一头母牛在出神.一个淡黄头发的小姑娘坐在墙沿上,肩上背着一只轻巧的稀格的藤篓,好似天使张着翅膀,她也在那儿幻想,把两条赤裸的腿荡来荡去,哼着一个全无意义的调子.远远的,一条狗在草原上飞奔,四条腿在空中打着很大的圆圈......
克利斯朵夫靠在一株树上,听着,望着春回大地的景象;这些生灵的和平与欢乐的气息把他感染了......他忘了一切......突然他拥抱着美丽的树,把腮帮贴着树干.他扑在地下,把头埋在草里,浑身抽搐的笑了,快乐之极的笑了.生命的美,生命的温情,把他包裹了,渗透了.他想道:
"为什么你这样的美,而他们......人类......那样的丑?"
可是不管这些!他爱生命,觉得自己永远会爱生命,无论如何不会跟它分离的了.他如醉若狂的拥抱着土地,拥抱着生命:
"我抓住你了!你是我的了.他们决不能把你抢走的.他们爱怎办就怎办罢!便是要我受苦也无妨!......受苦,究竟还是生活!"
克利斯朵夫鼓起勇气重新工作.什么名副其实的文人,有名无实的文人,多嘴而不能生产的人,新闻记者,批评家,艺术界的商人和投机分子,他都不愿意再跟他们打交道.至于音乐家,他也不愿再白费光阴去纠正他们的偏见与嫉妒.他们讨厌他是不是?好吧!他也讨厌他们.他有他的事业,非实现不可.宫廷方面恢复了他的自由:他很感激.他感激人们对他的敌意:因为这样他才能安心工作了.
鲁意莎完全赞成他的意见.她毫无野心,没有克拉夫脱的脾气,她既不象父亲,也不象祖父.她完全不指望儿子成就什么功名.当然,要是儿子有钱有名望,她心里也喜欢的;可是倘若名利要用多少不如意去换来,那她宁可不提此话.克利斯朵夫和宫廷决裂以后,她的悲伤并不是为了那件事情本身,而是因为儿子受到很大的痛苦.至于他和报纸杂志方面的人绝交,她倒很高兴.她对于字纸,象所有的乡下人一样抱着反感,以为那些东西不过使你浪费时间,惹是招非.有几回她听到杂志方面的几个年轻人和克利斯朵夫谈话:她对于他们的凶恶觉得可怕极了;他们诽谤一切,诬蔑一切,而且坏话越说得多,他们越快活.她不喜欢这批人.没有问题,他们很聪明,很博学,可决不是好人.所以克利斯朵夫和他们断绝往来使她很安慰她非常通情达理:他跟他们在一起有什么好处呢?至于克利斯朵夫自己,他是这样想的:
"他们喜欢把我怎么说,怎么写,怎么想,都由他们罢;他们总不能使我不成其为我.他们的艺术,思想,跟我有什么相干!我都否认!"
能否认社会固然很好,但社会决不轻易让青年人说说大话就把它否认了的.克利斯朵夫很真诚,可是还抱着幻想,没有把自己认识清楚.他不是一个修道士,没有遁世的气质,更没到遁世的年龄.最初一个时期他还不大痛苦,因为他一心一意浸在创作里头;只要有工作可做,他就不会觉得有什么欠缺.但旧作已完,新作还没在心中抽芽的期间,精神上往往有个低潮:他徨四顾,不禁对自己的孤独寒心.他问自己为什么要写作.正在写作的时候是不会有这种问题的:写作,就因为应当写作,那不是挺简单吗?等到一件作品诞生了,摆在面前之后,先前把作品从胸中挤压出来的那个强烈的本能就不出声了,而我们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产生这件作品了,不大认得它了,几乎把它看作一件陌生的东西,只想把它忘掉.可是只要作品没印出来,没演奏过,没有在世界上独立生存过,我们就忘不了它.因为在这个情形之下,作品还是个与母体相连的新生儿,连在血肉上的活东西;要它在世界上存活,必得把它切下来.克利斯朵夫制作越多,越受这些从他生命中繁衍出来的东西压迫;因为它们无法生存,也无法死灭.谁替他来解放它们呢?一种模糊暧昧的压力在鼓动他那些思想上的婴儿;它们竭力想和他脱离,想流布到别的心中去,象活泼的种子乘着风势吹遍世界一样.难道他得永远被封锁起来,没法生长吗?那他可能为之发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