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四)-卷四-反抗-第二部
最后莱哈脱太太把她的丈夫给克利斯朵夫介绍了.他长得其丑无比,一张苍白的,没有胡子的,阴惨惨的脸,可是神气和善到极点.他的声音是在喉咙里迸出来的,说起话来出口成章,又快又不清楚,常常在音节之间停下来.
他们结婚才只有几个月,这对丑夫妻倒是非常相爱:在大庭广众之间,彼此的眼风,说话,拉手,都有种特别亲热的方式,又可笑又动人.一个喜欢什么,另外一个也喜欢什么.他们马上约克利斯朵夫等这儿散了,上他们家去吃晚饭.克利斯朵夫先是用说笑话的方式辞谢,说今晚最好是各人回去睡觉:大家都累死了,好象走了几十里路.莱哈脱太太回答说,心里不快活就更不应该立刻睡觉:那是对身体有害的.克利斯朵夫终于让步了.他在孤独的环境中很高兴遇到这两个好人,他们虽然不大聪明,可是老实,殷勤.
莱哈脱夫妇的家也象他们一样好客:礼数太多了一点,到处是标语.桌椅,器具,碗盏,都会说话,老是翻来覆去的表示欢迎"亲爱的来客",问候他的起居,说着好多殷勤的和劝人为善的话.挺硬的沙发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靠枕,在那里怪亲热的,悄悄的说:
"您再坐坐吧."
人家端给他一杯咖啡,杯子又劝他:
"再来一滴吧!"
盘子碟子盛着很精美的菜,同时也借机会替道德作宣传.有的说:
"得想到全体:否则你个人也得不到好处."
有的说:"亲热和感激讨人喜欢,忘恩负义使大家憎厌."
虽然克利斯朵夫不抽烟,壁炉架上的烟灰碟子也忍不住要勾引他:
"这儿可以让烧红了的雪茄歇一歇."
他想洗手,洗脸桌上的肥皂就说:
"请我们亲爱的客人使用."
还有那文绉绉的抹手布,好似一个礼貌周到的人,尽管没有什么可说,也以为应当多少说一点,便说了句极有道理而不大合时的话:"应当早起享受晨光."
临了克利斯朵夫竟不敢再在椅子上动一下,唯恐还有别的声音从屋子的所有的角落跑出来招呼他.他真想和它们说:
"住嘴罢,你们这些小妖怪!人家连说话都听不见了."
他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推说是想起了刚才学校里的集会.他无论如何不愿意使主人难堪.并且他也不大容易发觉人家的可笑.这般人和这些东西的好意的噜,他不久也习惯了.你有什么事不能原谅他们呢?他们人都那么好,也不讨厌,即使缺少点儿雅趣,可并不缺少了解人的聪明.
他们来到这儿还没多久,觉得很孤独.内地人往往有种可厌的脾气,不愿意外乡人不先征求他们的同意......(那是规矩)......就随随便便闯到地方上来.莱哈脱夫妇对于内地的礼法,对这种新来的人对先住的人应尽的义务,没有充分注意.充其量,莱哈脱可能当做例行公事一般的去敷衍一下.但他的太太最怕这些苦役,又不喜欢勉强自己,便一天天的拖着.她在拜客的名单上挑了几处比较最不讨厌的人家先去;其余的都给无限期的搁在那儿.不幸,那些当地的要人就在这一批里头,对于这种失敬的行为大生其气.安日丽加.莱哈脱......(她的丈夫叫她丽丽)......态度举动挺随便,怎么也学不会那种一本正经的口气.她会跟高级的人顶嘴,把他们气得满面通红;必要时也不怕揭穿他们的谎言.她说话最直爽,并把心里想到的一齐说出来不可,有时竟是大大的傻话,被人家在背后取笑;有时也是挺厉害的缺德话,把人当场开销,结了许多死冤家.快要说的时候,她咬着嘴唇,想忍着不说,可是已经说出口了.她的丈夫可以算得最温和最谦恭的男人,对于这一点也怯生生的跟她提过几回.她听了就拥抱他,埋怨自己糊涂,认为他说得一点不错.但过了一忽她又来了,而尤其在最不该说的场合和最不该说的时候脱口而出:要是不说,她觉得简直会胀破肚子.她生性是和克利斯朵夫相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