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这就是说,言语的贫弱证明感情的力量?
卢:至少有时候它证明感情的真诚.请您读一封情书,那是由一个有才华的.想炫耀的作者在他书房里写的:他的头脑只消有一点儿火苗,他的笔象人家所说会烧着纸;但温度不曾继续上升:您将很高兴,可能甚至会激动,但这种激动是暂时的和表面的,它只给您留下一些字眼作为整个的回忆.与之相反,有一封真正凭爱情写出来的信,一个的确充满激情的恋人的信却会是苍白无力.罗里罗唆.冗长拖沓.乱七八糟.反反复复.他心中的感情满到会溢出来,总是颠来倒去说着同一件事,而且永远讲不完,宛如活跃的泉水不断流动,永不枯涸.没有什么突出,没有什么显著的东西;人们既记不住词儿,也记不住词组,也记不住句子;人们没有东西可赞赏,也没有可惊奇的.然而人们的灵魂受了感动;人们不知道为什么被打动了心.如果感情的力量没有击中我们,它的真实性却触动了我们;心灵就是这样懂得跟心灵对话的.可是那些一无所感的,那些只有俚词点缀激情的人,决不会懂得这种美,而且还蔑视这种美.
恩:我明白.
卢:很好.在这后一种书信里,表达的思想虽是普通的,但文体却并不是通俗的,而且不应该通俗.爱情只是幻想:它可以说给自己创造了另一个世界;把一些不存在的事物.或者只有它给以存在的事物包围着自己;又因为它使所有它的感情成为形象,所以它的言语总是形象化的.可是这些形象都是没有确切性和没有连贯性的;它的说服力就在它的思想的紊乱里;它越议论得少,就证明得越多.狂喜是热情的最后阶段.当它达到了顶点,它便看到自己所爱的对象是完美的,她就成了他的偶像,捧到了天上;又因为虔信的狂热借用爱情的言语,爱情的狂热也借用虔信宗教的言语.它就只看见天堂.天使.圣徒的德行.天国的乐趣.在这类激情奔放中看到周围如此崇高的图像,它能用卑劣的词语来说话吗?能用鄙俗的成语来降低.贬抑它的思想吗?它能不提高它的风格吗?它能不给它以贵族头衔和爵位吗?您对书信和书信文体说些什么?在写信给所爱的人时,这确是个问题!这已经不是在写信,这是在写赞歌.
恩:公民,让我们摸摸您的脉搏!......
卢:不,请看我已经老年,不必摸了.有一种年龄为了获得经验,另一种年龄为了回忆:感情到末了会趋于熄灭;但敏感的灵魂却永远存在.
我回头再来谈我们的书信.假如您把它们当做一个作者的作品,这个作者想取乐或以写作自炫,那么这些信是讨厌的;但要把它们作为本来的样子去对待,并按它们这一类来评论.两个或三个年轻人,单纯而敏感,他们之间进行着关乎他们心灵的交谈;他们决不想彼此之间互相炫耀:他们彼此很好地相知又相爱,以致自尊心在他们之间不再起作用.他们还是儿童,他们能象成人那样思考?他们都是外国人,他们能正确写作?他们是孤独者,他们能认识世界和社会?他们充满着他们悉心以求的唯一感情,他们陷于狂热,以为能够作哲学思惟.您希望他们懂得观察.判断.反思?这一切他们完全不会:他们知道爱;他们把一切都跟他们的热情联系起来.他们对于他们的疯狂思想看得那么重要,难道会觉得不及他们所能摆出来的一切思想好玩吗?他们什么都谈,他们什么都会搞错;他们只使大家认识他们,可是在相互认识时就彼此相爱;他们的错误比智者的知识更好;他们正直的心把始终信任和始终受骗的成见带到各方面去,一直带到他们的错误中去.谁也不理解他们,谁也不回答他们,大家都指出他们的错误.他们拒绝相信那令人沮丧的真理,他们到处找不到自己感情的反应,便把自己关闭起来,他们与其余的世界隔绝,建立起一个与我们不同的小世界,他们在那里形成一个真正新的局面.
恩:我同意一个二十岁的男子和一些十八岁的姑娘,虽然都是受过教育的,不应该象哲学家似的思考,甚至不应该想这样做;我还承认(这种差别没有逃过我的眼睛),这些姑娘成了优秀的妇女,而这个青年男子成了极好的观察家.我在作品的开始和结束之间不作比较.家庭生活的种种细节抹去了早年的错误;家庭里忠贞的妻子,明智的少妇,可敬的母亲使人忘记了曾是有罪的情妇.然而即使这样,也是一个批判的目标:书信集的结尾使开始更应受指责;可以说这是两本不同的书,同样的人物是不该读它们的.既然要表现些有理性的人物,那么为什么把这以前的他们表现出来?在智慧的课程之前进行儿童游戏,会阻碍后面的课程;在善能够建立以前,罪已经先引起了反感;最后,愤怒的读者正要从书中获得教益时,先会厌恶和抛掉这本书.
卢:我认为正好相反,这本集子的结尾对于那些对开始有反感的读者是多余的,而这同样的开始对于那些对结尾感到有益的读者应该感到满意.如此看来,那些不看完本书的,他并没有什么损失,因为它对他们并不合适,而那些如果开始看得比较认真的,后来没有看的,也能从中获益.为了使要说的话能有用处,首先需要使听这些话的人能听进去.
我改变了方法,但不改变目的.当我想对成年人说话时,他们根本不听我;也许我对儿童说话时,我将得到更好的听众;而儿童对于不加修饰的教训并不比伪装得不好的药物更爱好:
Cosi all'egro fanciul porgiamo aspersi
Di soave licor gl'orli del vaso;
Succhi amari ingannato in tanto ei beve, Edall' inganno suo vita riceve.(同样,为了使害病的婴儿吃药,大人往往在杯子口上抹了些果汁糖浆.于是婴儿吞下了苦药,靠了吸引婴儿的欺骗手法,使他的病好了.(意大利语)......俄译注)
恩:我恐怕您又搞错了:他们不过在杯子边嘬一下,不会喝到药水.
卢:那么这不是我的过错:我是尽我所能使他们喝到药的.
我的年轻人都是很可爱的;可是为了爱三十岁的他们,必须认识二十岁时的他们:必须长期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以便使他们喜欢;也只有在惋惜他们的过失以后,才会欣赏他们的美德.他们的信不能一下子使人感到兴趣,但它们慢慢地吸引人:您便会放不下手去读它们.在信里没有优雅和灵活,既没有说理,也没有机智,也没有雄辩:有的是情感;它逐步传播到心灵中,它只有到后来弥补了一切.这是部长篇的抒情歌曲,它的每段歌词如果单独看来没有什么感人之处,但它的组曲终究会发生它的作用.这是我读它时的感受,请告诉我,您是否也有同样的感受.
恩:不.可是我认为这效果要看您的情况而定.如果是您编的,效果十分简单;如果不是您编的,那我还要考虑.一个人生活在社会上,他不能习惯于荒谬不经的思想.装腔作势和经常胡说八道,就象您的那些可爱的人物那样;一个孤独者可以欣赏那些信:您自己已说明了其中的原因.可是在发表这些手稿之前,您要想到读者并非都是隐士组成的.在最好的情况下,人们也只能把您那小好好先生看成一个赛拉冬(赛拉冬:法国作家玉尔辉(1567-1625)描写田园生活的小说《阿斯特雷》中的人物.......译注),把您那个爱多阿尔阁下看成一个堂.吉诃德,把您那两只鹌鹑看成两个阿斯特雷(阿斯特雷:法国作家玉尔辉的小说名,也是书中女主角的名字,该书描写她与赛拉冬的恋爱故事.......译注),而且人们会象作弄真的疯子般作弄他们.但长久的疯狂并不好玩;应当象塞万提斯那样写作六卷的幻象让人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