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封信
德.伏尔玛尔先生致圣.普栾
我让您的最初的痛苦在沉静中度过;而我的信只能使您的痛苦加剧:您那时不能再有力量忍受那些细节,我也不想把它们告诉您.现在这些细节对我们俩也许都是珍贵的.我留下的只有她的回忆;我的心喜欢收集它们.您只有眼泪献给她;您在为她淌的眼泪里得到安慰.不幸的人们的这种快乐在我的灾祸里是没有份的:所以我比您更不幸.
我想向您说的不是关于她的疾病而是关于她.别的母亲可以跟着她们的孩子投水:事变.寒热.死亡都是自然的,这是人的共同命运;但最后时刻的应用.她的谈话.她的感情.她的心灵,这一切只属于于丽.她不像别的女人那样生活;据我所知,没有人像她那样死.这是只有我能观察到的,您也只能通过我才能知道.
您知道恐惧.激动.投水.从水中救出来,留给她长久的衰弱,只有到家后才完全清醒.到家后她再要见到孩子;他来了:她见到他走过来和回答她的抚爱后变得完全平静和同意稍稍休息一会儿.她睡的时间很短;因为大夫还没有来,在等候大夫时,她叫我们坐在她床的周围,方勋.她的表姐和我.她向我们谈到她的孩子们.对他们所需要的不断的照顾.她已采取的教育方式以及稍一忽略的危险.她对于自己的病看得不大重要,但预见到她会有一段时间阻碍她那部分的照料,所以要求我们大家分担各人自己以外的那分任务.
她谈到她的一切计划和您的打算,谈到使它们实现的最合适的方法,谈到她所作的许多考虑,哪些可以使它们顺利.哪些可以损害它们的实现,总之,关于怎样能使我们代替她不得不暂时停止的做母亲的一切职责,时间要多长就多长.我心里想,这对于一个认为只有少数几天不能担任那亲切的任务的人,这种考虑真够多的;但让我完全吃惊的是看到她对昂利爱特的教育想得更详细.她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只限于他们最初的童年时期有关的操心,至于他们的青年时期,她仿佛交托给别人来负责;对于昂利爱特的教育,她包含了她的整个时期,感到没有人能达到像她自己的经验提示她那样的考虑,她简略地.但有力和清楚地向我们提出她为昂利爱特拟就的教育计划,在她的母亲旁边用最生动的理由和最感人的劝告要求实现它.
所有这些关于年轻人的教育和关于母亲的责任的思想,混合着关于她自己的频频回顾,不能不使她的谈话显得很热情.我觉得她太兴奋了.格兰尔握着她表妹的一只手,不时把它贴到自己嘴上,用啜泣作为全部回答;方勋不比她更平静;而于丽呢,我注意到眼泪也在她眼睛里滚动,但她不敢哭出来,怕更使我们惊惶.我立刻想道:"她想到自己会死."我所剩的唯一希望是恐惧心可能使她错误估计了她的情况,把危险的可能性显示得比实际的更大.不幸我知道她太清楚,所以不能太指望有这种错误.我多次试图安慰她;我再三要求她不要因为人们随便说的没有根据的话而激动."啊!"她说,"对于妇女,最有害的是沉默,而且我觉得有点儿发烧;说些有用题材的胡说要比说没有道理的胡话要好些."
大夫的到来引起了家里无法形容的扰乱.所有的仆役的眼中带着焦急的神态,握着两手,一个挨一个地在房门口等待着关于他们女主人病状的判断,仿佛是对他们命运的判决.这场面使格兰尔很激动,我担心影响她的理智.应当用不同的借口让他们离开,以免使她看到这令人惊惶的情景.大夫含糊地说有点儿希望,但他的声调使我不抱什么希望.于丽也没有说出她的想法:她表姐的在场使她有些拘束.当大夫走后,我跟了他出去;格兰尔也想跟随他,但于丽留住她并用目光向我做了我了解的记号.我赶紧通知大夫说,如果有危险,应当对陶尔勃夫人和对病人同样地.而且还要更保守秘密,以免她的绝望,使她干扰和无法侍候病人.大夫宣布说的确有危险,但出事后刚过了二十四小时,要正确肯定预测结果需要更多的时间;明天夜里才能确定病人的命运,所以他只能到第三天才能说.这场谈话只有方勋参加;于是好容易说服她要忍耐之后,我们商量好怎样对陶尔勃夫人和家里其他人作说明.
到了夜里,于丽要她表姐回房间去休息几小时,因为她上一夜待在于丽身旁,第二夜她仍想待在一起.这时当病人知道要在她腿上放血和大夫在准备开处方时,她叫人把大夫请来并对他这样说:"卜松先生,当人们认为应当欺骗一个胆小的病人的病状,我赞成这是合乎人道的措施,但想同样浪费一切多余和不愉快的.其中有好些是没有任何需要的办法,那是种残忍.请您为我规定一切您认为真正有效的东西,我将逐项照办.至于只是为了幻想的药物,那请为我免了:我痛苦的是我的肉体而不是我的精神,我对于结束我的生命并不可怕,怕的是对它的余年用得不当.生命的最后时间太可贵,不容许把它浪费.如果您不能延长我的生命,至少不要缩短自然留给我的一点儿时间的使用.我剩下的时间越少,您越应该尊重它;请给我生命,否则让我自己处理;我将一个人好好地死去."请看这个在一般交往中那么胆怯和温柔的女人怎样能在重要的情况下发出这样坚定和严肃的声音来的.
那夜是严峻的和有决定性的.窒息.憋气.昏厥.枯燥和灼热的皮肤;炽热的高烧,在发作时人们常常听她激动地叫喊玛尔式兰,仿佛想要拉住他,有几次也叫着另一个名字,过去在相似的情况下也反复喊过.早晨大夫直率地向我宣布她只有三天可活.这可怕的秘密只对我一个人说的,而我一生中最恐怖的时刻便是我把这消息藏在我心的深处,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我独自到小树林中漫步,思索着我应采取的办法,于是我不觉产生了命运严厉的思想,它在晚年重新使我陷入在我尝到更甜的生活之前挣扎过的那种孤独中去.
昨晚,我向于丽答应忠实地告诉她大夫的诊断.她竭力要感动我使我遵守诺言.我觉得我必须凭良心这样做.可是怎么样!为了一种虚幻和无用的义务而叫她忧虑她的灵魂和长时间品尝死亡的滋味?在我眼里这样残酷的谨慎小心的目的是什么?向她宣布她最后的时刻,这不是让它提前到来吗?在如此短促的间隔里,愿望.希求.生命的基础变得怎样?看到失掉她的时刻如此逼近,这还会是种快乐吗?这不是我亲手使她死亡吗?
我急促地走着,体会到从所未有过的激动.这长久和困难的焦虑随处追随着我;我背后拖着无法忍受的重量.最后,一个思想使我作出了决定.您不必使劲猜测它;让我来告诉您.
我这样想来想去到底为了谁?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我?我是根据什么原则进行推论的?是根据她的原则,还是根据我的原则?什么来给我证明是根据这个,或者根据那个?为了相信我所相信的,我只能相信我带有几分概然性的意见.没有什么证明可以推翻我的意见,这是确实的,但什么证明可以证实它呢?为了相信她所相信的,她同样有她的意见,但她从中看到明显的一个事实;这意见在她看来是个证明.当问题涉及到她时,我有什么权利更喜欢我认为可疑的我的简单的意见,而不喜欢她坚决认为已证明了的她的意见?我们来比较两种感情的结果.在她的思想里,她最后时间的安排应决定于她永恒中的命运.在我的思想里,我希望为她的安排,那三天在她是无所谓的.在三天里,按我的意见,她将不再感觉到什么.可是假如她有理性,有什么区别!永恒的幸福或痛苦!......也许!这字眼是可怕的!......不幸的人!是你的灵魂冒险,而不是她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