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使我对您经常攻击的那些观点的正确性觉得可疑的第一个疑点.从那时起,我觉得的并非是最后的一次.虽然如此,这怀疑解除了痛苦的动摇.我便立刻采取决定,以免又要改变,我急忙跑到于丽的床头.我叫大家都出去,我坐定了,您可以想象到是种什么情况.我在她身边不用那种对待藐小灵魂的必需的谨慎态度.我没有说话,但她看见了我就马上明白了."您以为我不知道吗?"她向我伸出手来."不,我的朋友,我清楚地知道:死亡在逼近我,我们得分手了."
于是她对我讲了长篇的话,我过几天再告诉您,在这时她在我心头写下了她的遗嘱.如果我过去不够理解她的心,她最后的安排就足够使我理解了.
她问我,她的情况全家是否都已知道.我告诉她说,家里笼罩在惊惶中,但大家并不确切知道,卜松只对我一人说明了真相.她要求我要小心保守秘密直到当天终了.她补充说:"格兰尔必须由我亲口告诉她才能忍受;如果由另一人传给她,她会死去.我决定今天夜里做这悲惨的任务.正因为这样,我才希望得到大夫的意见,以免单凭我一己的感情使我这不幸的表姐落到错误地接受一个如此残酷的打击.您要做到在事前什么也不怀疑,否则您会冒自己没有朋友和我们的孩子落到没有母亲的危险."
她对我讲到她的父亲.我告诉她已派了个专差,可是我没有敢补充说,这个人没有像我对他吩咐的那样只把我的信交给他,竟急忙说明,而且说得很严重,使我的老朋友认为他的女儿淹死了,便吓得在楼梯上摔倒而受伤,只好在勃劳奈躺在床上.重见她父亲的希望强烈地触动着她,但这希望肯定是无法实现的,这是我必须吞下的不能算是最小的苦果.
上一夜的重复使她极端衰弱了.这长时间的谈话没有帮助她加强精力.她身体非常虚弱,想在白天获得一会儿的休息;到第二天我才知道她睡眠的时间不多.
然而房子里弥漫着沮丧的气氛.在沉闷的静寂中,每人等待着有人把他从困难里拉出来,但又不敢问人家,生怕听到他不愿知道的消息.大家想:"假如有什么好消息,一定会急于说出来;如果有坏消息,人家总想不要太早知道."他们都处在恐慌里,只要不发生什么新变化,大家就感到满意.在这沉寂的休息里,陶尔勃夫人是唯一活动的和说话的人.她一走出于丽的房间,不是回到自己屋里休息,而是走遍整个房子;她叫住大家,向人问大夫说些什么,人家说些什么.她曾是上一夜的目击者,她不能不知道她所看到的,但她设法作自我欺骗并否认自己眼睛的证明.她问到的人只回答有利的,这就鼓励她问别的人,而且总是带着如此明显的忧虑,脸色那么怕人,所以即使知道一千倍多的消息也不敢直说.
在于丽身旁时她克制自己,病人动人的模样使她显得忧愁多于激动.她尤其害怕给于丽看到自己的惊惶,但她很难隐藏它;人们即使在她显得平静的情感里也看得出她心烦意乱.于丽这方面则竭力要欺骗她.她的病没有减轻,她说得仿佛已经过去,好像困难就在于恢复需要的时间罢了.我看到她们俩在互相安慰,但我清楚地知道她们俩在心灵里谁都没有希望而竭力想把希望给予对方,这在我的苦恼中又是一种苦恼.
陶尔勃夫人前两夜都熬夜;她已经三天没有解衣.于丽建议她去睡觉;她怎么样也不同意."那怎么办,"于丽说,"就让人在我房里支一张小床:至少,"她仿佛想了想说,"如果她不愿和我合一张床.你怎么说,表姐?我的病不会传染,你不致嫌弃我;就睡在我床上."这办法被接受了.至于我,人们把我打发走,我也的确需要休息.
我一早就起身.对夜里发生什么事不放心,听到第一个声音我就走进房间.想到陶尔勃夫人昨夜的情况,我想象到将看到的绝望的神情和我将目击的她的疯狂的样子.我走进去时,看到她坐在圈手椅里,精神委顿而苍白,或者不如说青灰色,眼睛沉重而差不多暗淡无光,但温和.平静,很少说话,人家对她怎么说她就一声不响地怎么做.而于丽呢,她显得不比昨晚衰弱;她的声音比较有力,她的动作灵活;她好像取得了她表姐的活泼.我很容易看出她的脸色显得好看些是发烧的结果;可是我同样看到她的目光闪耀出一种我不知是什么东西促成和不明白原因的神秘的快乐.大夫照旧坚持昨晚的意见;病人也同样继续像他一样的想法;我不再存留什么希望了.
我因事不得不离开一会儿,在重新进来时觉得房间已细心整理过;房间里显得整洁和优雅;炉台上有人放上一些花瓶;窗帘半拉开和系住了;空气已经改变;闻得到愉快的气味;不会想到房间里有病人.她已经同样仔细地梳洗过:在她随便的打扮里也显现出优雅和情趣.这一切使她显示出与其说是个等待着临终时刻的农村妇女,还不如说是个等候伴侣的上流社会的夫人.她看到我的惊讶,她为此对我微笑;猜到了我的心思,正预备回答我的话时,这时人们把孩子们带进房来.于是只谈到孩子们了;您总能猜想到,她感到自己快要离开他们,她的抚爱是温柔和适度的.我甚至还注意到她更频繁地对那个她付出了生命代价的孩子热烈拥抱,仿佛因为这个代价而对他更亲切了.
所有这些拥抱.叹息.激动对这些可怜的孩子是神秘的.他们亲切地爱她,但这乃是他们年纪的爱:他们完全不理解她的情况.她的抚爱的增强以及她再也见不到他们的遗憾;他们看到我们的悲哀,因而哭泣着:他们不能知道得更多.虽然有人给孩子们讲到死这个字,但他们没有什么概念,他们既不为自己也不为别人而害怕它:他们怕痛苦,却不怕死.当疼痛使他们的母亲发出几声呻吟时,他们的叫喊震响了房间;当有人对他们说他们要失掉母亲时,他们变得像呆子.只有昂利爱特年龄比较大些,又是女性,感情和智力发育得比较早些,她看到自己的小妈妈睡在床上,大家本来总看到她在孩子们之前起身的.关于这一点我回想起于丽说过很适合于她性格的意见,那是关于范斯巴西央的愚蠢的自夸的,当他能行动时只知睡觉,而当他什么事也不能做时却起来(这话不很正确:舒埃东纳说②,范斯巴西央在他死床上像平常一样工作,而且甚至接见人;可是实际上为了接见人应当起来比较好,然后躺下来死.我知道范斯巴西央虽不是伟大人物,但至少是伟大的君王.不过一个人一生不管起什么作用,总不应该临死时开玩笑.......卢梭原注
②舒埃东纳(Suétone,Calus Tranqilius,75—150):罗马史学家.卢梭根据他的《十二个皇帝的生活》(§24)中舒埃东纳引述范斯巴西央(7—79)临死时的话:"皇帝应当站着死".......俄译注)."我不知道,"她说,"一个皇帝是否应当立着死;但我清楚地知道家庭中的母亲,只有当她死时,是可以躺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