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眉梢一抖。
我的心也跳漏一拍。
傅家是江湖上有名的杀手世家。学堂里我的同学们不肯好好睡觉的时候,家长们总用这个由头胁迫他们进入梦乡。
虽说是杀手,却和开商行、当铺似的,在九州十八境都有分部门市。我随母亲上镇赶集时也看过,窄窄的一条小门,依在大街的末尾,黑门、黑槛、黑框,透露着不祥的气息。
“这是傅家二小姐交代绣的,拿这个去告诉她,说我有难,她……应当会来。”母亲见先生不答,忙解释道。
“既然这样,”先生略一沉吟,“你们等着,我这就去。”
我和母亲坐在黑暗里。
听着先生家的水计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
“娘,”我小声问,“傅家的小姐长什么样?是不是……”我想起同学们的恐惧,“脸很黑,很壮,很……”
“记得敏尔姐吗?”母亲问。
“啊,记得。”
那是个大小姐,个子只比我高一点,不爱笑。给我变各种各样的戏法,骗我帮她向母亲讲价。
“就是她。”
我惊得眼睛几乎凸出来:“什……”
这时,门忽然动了一下。
我连忙捂住嘴,屏住呼吸。
“阿绣!”来人压低声音喘着粗气,“你快走,有人要杀你呢!”是四婶的声音。
我和娘有如惊弓之鸟,蹦出房去推开门:四婶满头大汗,背后还担着柴,一句一喘。
“你果然在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先生要带人来杀你呢?”
“什……不可能……”
“还说啥呢,”四婶往大路那头一指,“人不是已经来了吗!”
果真,零零星星的火把正快速向这边移动。
母亲“啊”的一声,拉住我就往后山跑。
甚至连道谢都不记得。
我不知为何在关键时刻,先生会将口口声声教给我们的道义忘得一千二净。厌憎傅家?贪图妄想中的赏格?又或者,男人心中,总有个闯入江湖的梦?——这已不能得知。那夜之后,他已是尸体。
四婶也是。
再见时,她已变成后山上一个矮矮的小坟包——听闻村口的那群暴徒狼奔豕突地冲进先生的小屋,发现扑了个空,气得嗷嗷直叫。
当下,先生的头和脖子来不及道别,便已分离。
避之不及隐在树后的四婶也在稍后搜索中暴露,未能幸免。
远远地,我听到她的尖叫声隐隐传来。恐惧,随着那若有似无的声音侵入心底。
第一次知道,江湖豪客虽然和我们长着同样的脸和身体,但却是完全不同的物种。在他们面前的普通人,不过是雄鸡面前的蝼蚁——弱小、低贱、不值一提。
死亡,是如此的近切。
我被母亲拖着,摸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林。
不知多少年积沉的落叶在脚下“沙沙”地响,总是绊住我的脚,向下拽去。我因此无数次地扑在地上,又无数次地被母亲提起,不声不响地拍拍裤子继续前行。
手脚被蹭破,膝盖磕得生疼,我却不敢哭,甚至不敢用力呼吸。
我怕死。
但死亡是敏锐而贪婪的兽。它可以感知恐惧的震颤,嗅到懦弱的恶臭,听到胆怯的哀鸣,循着一切蛛丝马迹,不放过任何一个奄奄一息的猎物。
当次日的阳光温暖我的眼睑,刀剑与鲜血的噩梦并没有被驱散——相反,初升的太阳揭去阴影的庇护,照亮死亡的道路,睁开眼时,那凶险的脚步声,俨然已在面前徘徊。
母亲把我搂紧,靠在我的耳边,悄声说:“嘘,别出声。”
我点头,努力睁大眼,适应昏暗:这是个山洞,深、窄、直入直出,只在洞尾有个袋型的敞地,里面散落着些麻绳,还有个空布袋,撂在那边岩嘴上。
想来是村里樵夫砍柴时歇脚的地方。
这洞里并没有第二个出.口,若被人发现,可就是瓮中捉鳖——我连大气都不敢出。